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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毛利志生子 -【風之王國.四】龍之棲淵 [打印本頁]

作者: 普普熊    時間: 2009-1-13 06:30 PM     標題: 毛利志生子 -【風之王國.四】龍之棲淵

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1-15 05:25 PM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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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蘭為了與利吉姆的父親松贊‧干布見面而前往瓊結,
途中經過了小國汞波,並與當地的公主琉珈結識,沒想到琉珈真正的身分是魔術師,而且她的戀人在松州一役中身亡。
松州之戰,正是決定翠蘭前往吐蕃和親的關鍵。
「你們居然用他的性命換取自己的幸福,不可原諒!!」琉珈抱著這樣的心情因而展開了「報復」。
究竟翠蘭能否守住她與利吉姆之間的愛呢……?高潮迭起的中國古代浪漫傳奇第四集!

《作者簡介》
毛利 志生子(Mori Shiuko)
11月7日生,天蠍座,O型。居住於廣島縣。於龍谷大學文學部畢業後,陸續進入專門學校學習日本傳統花藝與寵物美容。以《カナリア・ファイル~金蠶蠱~》獲得1997年羅曼大賞。於集英社Cobalt文庫推出的作品有『深き水の眠り』
系列、『外法師』系列、『風之王國』系列、『遺產』。目前與四隻貓、三隻狗同居,每天爲了牠們的健康、對食物的喜好和個性而過著一喜一憂的日子。當完全被被這群寶貝們整得團團轉時,偶爾會懷疑其實自己才是被牠們飼養的寵物。


原日文書名:風の王國―竜の棲む淵
原所屬文庫:集英社Cobalt文庫

作者: 普普熊    時間: 2009-1-15 04:5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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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物介紹:
  利吉姆
  吐蕃的年輕國王、翠蘭的丈夫。勇猛果敢,以「戰神」之名享譽鄰近國家;儘管在感情上顯得有些笨拙,卻擁有總是為翠蘭著想的溫柔一面。

  喀魯
  吐蕃的宰相。兩年前赴唐調查,卻因能力受到皇帝的賞識而被迫留在長安,似乎知道翠蘭其實是「冒牌公主」!?

  拉塞爾
  利吉姆與過逝的前妻所生的孩子,6歲。雖然與翠蘭沒有血緣關係,卻把翠蘭當親生母親般仰慕。

  劉朱瓔
  翠蘭的密友,以侍女身分與翠蘭一同前往吐蕃。擅長占卜。

  翠蘭
  唐朝皇帝李世民的姪女。在商人家被撫養長大,是個無論騎馬或劍術都不輸男性的少女,因政治聯姻而於兩年前嫁往吐蕃。

  琉珈
  工布王的獨生女,在決定翠蘭和親的關鍵一役松州之戰中,失去了未婚夫瑟拉德,會使用魔術。

  工布王
  在吐蕃境內的諸多小國中被視為「特別三國」的其中一國,是位年邁的王。

     ※※※※※※※※※※※※※※※※

  【序 章】

  啪唦一聲,原本遮住窗口的皮革發出聲響,打斷了琉珈的淺眠。

  她從床上爬起來掀開皮革,早晨的冷空氣立即灌進室內,琉珈打了一個冷顫,然後將視線投向窗外,發現瑟拉德站在昏暗的中庭裡。

  「要不要騎馬去薩瓦摩哇谷?」

  「這麼早?」

  「我有東西想讓你看。」

  「……那等我一下。」

  琉珈迅速地更衣完畢後前往馬廄。

  雖然她想好好梳頭和精心打扮自己,但是春天尚未完全造訪,早晨的寒氣逼人,站在外頭的瑟拉德再過幾天就要上戰場了,可不能讓他在這種時候感冒。

  琉珈呼著白色的氣息穿過庭園進入馬廄後,瑟拉德已經幫她裝好馬鞍了,當他發現琉珈進來之後,那張彷彿以單純線條所構成的純樸容顏立刻展露笑容。

  「早安,琉珈。」

  「……早。」

  琉珈不自覺地一邊用手指撥弄著頭髮,一邊回應瑟拉德的問候。

  在不久之前,就算瑟拉德在她身邊,她也不會緊張,然而,現在的她卻無法抑制自己急遽加速的心跳。自從琉珈懂事以來就一直喜歡著瑟拉德,而這位性格沉穩的青梅竹馬在兩個月前與她訂婚了。

  琉珈的父親是工布王。

  雖然是吐蕃王的臣下,但是在吐蕃被允許稱為『王』的小國領導者一共有三位,工布王便是其中之一。

  而且,他與吐蕃王的外孫,也就是在十幾年前被承認其地位的吐谷渾王、還有以外戚身份被承認其永久貢獻的娘布王相比,地位都來得更加崇高。

  因為在數百年前的工布王室家系中,有好幾位女性都成為在雅隆定居的止貢王之妃,而且止貢王的次子還成為工布王的養子,因此工布王室就如同吐蕃王室的分支一樣。

  然而,現任的工布王卻沒有繼承者。

  由於工布王本身並沒有血脈相連的弟弟,而唯一的妹妹也嫁往他國,再加上沒有生下兒子,才會形成這樣的狀況。

  現在唯有讓獨生女琉珈招贅,並讓自己的女婿繼任工布王一途了。

  結果,代代輔佐工布王的吉瓦家次男——瑟拉德被選中了。

  『父親大人,為什麼是瑟拉德呢?』

  琉珈按捺住喜悅之情詢問,而父親這麼回答她:

  『因為他是少數不會懼怕你的人。』

  這樣說太失禮了吧,琉珈不禁嘟起了嘴巴。

  事實上這並非失禮,父親只是說出了殘酷的事實而已。

  父親所擔心的,正是琉珈身為魔術師這件事。

  魔術師擁有特殊的能力,可以讀取一般人無法看見的精靈痕跡,儘管他們致力於不讓精靈危害到人類的生活,卻依然被人們所畏懼。

  特別是在琉珈所居住的工布,魔術師多半兼任藥師一職,藥也可以製成毒,因此有『工布的魔術師會調配毒藥』這種說法。

  所以琉珈自小飽受眾人畏懼的視線。

  『或許瑟拉德並不願意和我結婚……』

  『不,瑟拉德當時回答,他很樂意接受。』

  很樂意接受——

  琉珈心想,這不是臣子才會說的話嗎?

  從以前到現在,只要是琉珈說的話,瑟拉德一定都會用心傾聽,雖然用字遣詞不算恭敬,不過他總是留意著琉珈的一舉一動,並給予她所想要的回應。

  就像今天早上,他一看見琉珈用手指玩弄頭髮,立即笑著問她:

  「很在意頭髮嗎?等抵達山谷之後,我再幫你編起來。」

  「不用了,我自己編就好了。」

  「可是,琉珈明明很喜歡那種髮型卻不太會編辮子啊。」

  「我不是說不用了嘛!」

  琉珈用強硬的口氣加以拒絕,然後跳上馬背飛也似地衝出了馬廄。

  瑟拉德以為她喜歡把分成兩邊的頭髮綁成好幾條辮子,事實上並非如此,其實是在數年前,奶媽幫她綁成那樣時被瑟拉德稱讚很可愛,所以她才會刻意綁那種髮型。

  而之所以常穿淡紅色的衣服,也是因為瑟拉德說好看她才穿的。

  過去只要瑟拉德稱讚她,琉珈都會很高興,但是當這門婚事決定之後,她心中卻湧起了諸多的不滿,她覺得瑟拉德根本一點都不懂她的心,所以一點小事就會讓她感到憤怒。

  「等一下啦,琉珈!」

  瑟拉德立刻追了上來。

  前一陣子他得到的那匹灰毛馬跑得很快,而且俊挺的馬身充滿氣勢;沒過多久,他就追上了琉珈,然後以不會驚動到琉珈馬匹的動作抄至前方。

  「別跑到前面!」

  「你突然這樣策馬狂奔很危險耶!!」

  「又沒關係!!不是要去薩瓦摩哇谷嘛!!」

  其實琉珈也知道一大早要讓馬兒奔跑前,最好先讓它們步行一段距離比較好。

  但是,她討厭讓兩人的馬並騎而行。

  因為琉珈不曉得要聊些什麼。

  光是瑟拉德待在身邊,就令她胸口沉悶到說不出話來。

  於是,她選擇以高難度的操韁手法奔馳到薩瓦摩哇山谷。雖然馬匹的步伐狂亂時,她會相當害怕,但是剛才已經無視瑟拉德的警告了,如今也無法再慢下來。

  然而,當下坡路段增加之際,瑟拉德強行騎在她旁邊並抓住了她坐騎的韁繩,步伐總算和緩下來的馬兒,口中吐出如白霧般的氣息。

  「不要亂碰別人的馬啦!」

  「如果跌倒的話,可是會受傷的。」

  臉上毫無慍色的瑟拉德,牽著琉珈的馬往山谷深處前進

  「瑟拉德,我們要去哪裡?」

  「就快到了。」

  這座山谷環繞著在吐蕃南方奔騰的大河——藏布江的支流,由於該地氣候溫和,使得這裡比其他地方更早一步染上新綠。

  伸展著綠芽的草上沾有露水,樹枝上也冒出了新葉。

  在這綠意盎然的山谷深處有一棵巨大的桃樹,而宛如掃帚倒放的茂密樹枝上,則點綴著無數的花苞。

  滿樹嬌嫩的淺紅色花苞微微打開,似乎馬上就要綻放了。

  瑟拉德在桃樹旁下馬後,先在地上鋪了一塊墊子,接著升起火、並把犛奶倒進鍋子裡加熱,兩個人就這樣站在火堆旁飲用犛奶。

  「看來還沒開花呢,坐下來等待吧。」

  瑟拉德牽起琉珈的手,讓她坐在墊子上。

  接著,瑟拉德坐到她身邊盯著桃樹看,他很快就鬆開握住琉珈的手,改而將手放到自己的膝蓋上。

  在這不近也不遠的距離下,他們並肩坐在墊子上,專心地望著桃樹。

  簡直就像是在觀察桃樹開花一樣。

  琉珈歎了一口氣並望向地面,然後再偷偷斜眼瞄向瑟拉德。

  瑟拉德稱不上俊美、體格也不夠結實,無論哪一方面都是中規中矩,要說能勝過他人的,就只有那異常敦厚的氣質而已。

  儘管如此,琉珈依然喜歡他到無法自拔的地步。

  但是,瑟拉德那張可以輕易素描出來的純樸臉龐,除了偶爾會眨眨眼睛外,始終都筆直地望著桃樹。

  琉珈心想,他就是不願意轉頭看我嗎?

  如果可以的話,她多希望能牽著瑟拉德的手一同迎接桃花綻放的瞬間,她希望瑟拉德不是以公主和臣下間的態度,而是用訂婚夫婦的態度對待她。

  然而,她猶豫自己是否該主動。

  琉珈的母親於七年前過世了,以前她總是感歎琉珈長得不夠美,而奶媽們總是安慰琉珈,是因為母親沒有生下男孩才會把氣出在她身上,但是琉珈也明白自己的外貌並不出色。

  在工布,人們喜愛的是豐滿的女性。

  兩頰要圓潤,眼睛要大,而且得是雙眼皮的女性才會被認為是美女。

  然而,琉珈的體型細瘦、胸部平坦,腰身也骨瘦如柴,眼睛還是細長型的單眼皮。更糟的是,她纖長的睫毛在眼睛周圍形成陰影,反倒給人陰鬱的印象。

  她沒有一天不希望自己能變得更漂亮,特別是在瑟拉德身旁的時候——

  「琉珈,怎麼了?」

  琉珈再次的歎息喚起了瑟拉德的注意。

  「你是不是會冷啊?」

  「……嗯。」

  琉珈以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回答後,瑟拉德立刻站了起來。這個舉動原本讓琉珈內心充滿了期待,沒想到他只是從馬背上取下毛毯交給她而已。

  「還要不要喝犛奶?」

  「不用了。」

  「也有烤餅喔……」

  「我就說不用了嘛!!」

  琉珈厲聲說完後站了起來,並將毛毯扔到墊子上。

  「我要回去了。」

  「你不看開花了嗎?」

  「那種東西看不看都無所謂吧!!瑟拉德也太奇怪了,明明再過幾天就要上戰場了,居然還有心情在這種地方賞花!?」

  「因為我都已經準備好了。」

  聽到瑟拉德這樣回答,讓琉珈有股想對他揮拳的衝動。

  再過幾天就要上戰場了,但是他的言行舉止卻毫無改變,就連告知她要去打仗的時候,口氣聽起來也像是要去鄰國買東西一樣。

  琉珈明明為此擔心不已,但是瑟拉德卻毫無依依不捨的樣子。

  該不會他只是想當上工布王,所以和誰結婚都無所謂吧?

  琉珈也相當生氣自己有如此幼稚的想法。

  「我……我不會和瑟拉德結婚!」

  琉珈用快要哭出來的聲音怒吼著。

  「瑟拉德,當上工布王可不是什麼好事喔!!在聖壽大典上你得對神祈禱,祈求在吐蕃王遇難的時候由自己代替他耶!與其這樣,你不如去和更美麗的女性結婚,然後當個家臣就好了,這樣想必會比較輕鬆!!」

  「咦……可是……我想和琉珈結婚……」

  「你就這麼想當工布王嗎!?」

  「不是這樣的……」

  瑟拉德難得說不出話來,視線落至地面。

  看到他這樣猶豫不決的態度,反而讓琉珈更為急躁。

  「……如果你喜歡我的話就拿出證據來!」

  琉珈才剛咬牙切齒地說完,瑟拉德便立刻抓住她的雙手。

  他以異於平時的力道拉著她的手,然後用堅定的表情貼近琉珈。

  琉珈不禁閉起眼睛,瑟拉德的唇貼上她微微顫抖的臉頰。

  即使只有一瞬間,琉珈仍是緊張到心臟都快爆開了。

  待她張開眼睛之後,看見站在原地的瑟拉德一副好似遭到斥責的孩子。

  「……覺得討厭嗎?」

  琉珈沉默地搖搖頭。

  瑟拉德則害羞地笑了,他低著頭說:

  「等我從松州回來舉行完婚禮之後……希望到時你能完全屬於我。我一定會好好表現,不會令琉珈感到丟臉……」

  「……嗯。」

  「啊……花開了耶!」

  瑟拉德鬆開琉珈的手轉向桃樹。

  看到他轉身,琉珈也跟著抬頭。

  瑟拉德視線所及之處,有好幾朵花綻放了,淡紅色的花瓣隨著春風搖曳。

  ※※※※※※※※※※※※※※※※
作者: 普普熊    時間: 2009-1-15 05:00 PM

  【一、宰相歸國】

  聽到衛兵告知宰相返國的消息,大廳內引起了一陣騷動,這讓坐在翠蘭膝上的拉塞爾嚇了一跳,身體也跟著抖了起來。

  「不要緊,沒什麼好怕的。」

  拉塞爾緊抓著翠蘭的手腕,翠蘭則輕輕地拍著他的肚子安慰他。

  「大家期待已久的人終於回來了,他是可以幫父親大人很多忙的人喔。」

  翠蘭的話最後被騷動聲淹沒。

  列隊歡迎的人們,目光全都朝著門口的方向。

  此時,一名男子在熱烈的歡呼聲中現身。

  噶爾東贊.域宋(注l)——

  ※注l:此處的「噶爾˙東贊域宋」為風之王國前三集中所提及的「喀魯.通傑由爾遜」,因為是史實人物,為講求其譯名之正確性,故於風之王國第四集中統一更正為「噶爾﹒東贊﹒域宋」,之後亦沿用相同譯名。

  這位吐蕃的年輕宰相在兩年之後從長安重返擦宿城。

  因為長途旅程之故,包裹著結實身體的長上衣早就髒污不堪,然而他端正的臉龐卻毫無疲倦之意,從容得好似只是從自己的房間來到大廳而已。

  噶爾謹慎地環視大廳,接著邁開腳步走向翠蘭等人。

  當他踏出步伐時,皮製的長靴踩在地板上發出聲響,帶有節奏感的腳步聲吞噬了週遭的吵雜,不久後,現場便完全安靜了下來。

  噶爾來到翠蘭等人面前,優雅地跪下行禮。

  他擁有一頭比一般吐蕃人還明亮的淡色頭髮,但是此時頭髮幾乎都蓋在臉頰上,使得那俊美的臉龐出現了陰影。

  「你總算回來了,噶爾。」

  聽到利吉姆的話,他面無表情地抬起頭來。

  「非常抱歉,在下長期不在國內,離開了兩年,無法確實掌握吐蕃的現狀,在下甚至心想自己是否無法再幫上忙了。」

  「別說這種違心之論了,你一定急著想要推行延宕了兩年的政策吧,不過還是先喘口氣,接受大家的問候。」

  利吉姆以開玩笑般的口氣回應噶爾,然後看向身旁的翠蘭。

  「你知道翠蘭吧?」

  「在下當然知道。」

  噶爾以毫無起伏的音調回答,然後用咖啡色的眼睛望向翠蘭。

  翠蘭也反射性地對他點頭致意。

  噶爾小麥色的面容相當端正,沒有陰柔之氣;直挺的鼻樑自雙眼之間延伸而出,深邃的雙眼形成了優美的弧線,在在突顯出他的俊俏。

  翠蘭曾在長安與他六度會面,每一次他都賦予翠蘭極佳的印象,他必定身穿唐裝、禮數周到,然後用穩重悅耳的聲音說話。

  然而現在——

  身穿吐蕃傳統服裝的噶爾,看起來與翠蘭當初所見判若兩人,在長安時總是維持著笑意的雙眼,如今卻換上觀察者的冷淡之色。

  「能平安回來真是太好了。」

  翠蘭以客套話回應,位居高位者必須先開口是公眾場合上的慣例。

  「好久不見了,文成公主殿下。」

  文成公主——

  這個大約已經有一年半左右不曾聽過的稱號,在翠蘭心中蕩起了一絲漣漪﹒

  早已遺忘的各種回憶再度浮上意識的表層。

  但是翠蘭強裝鎮定,輕輕搖了拉塞爾一下。

  「拉塞爾,和噶爾大人打招呼。」

  看來很緊張的拉塞爾將臉貼在翠蘭的手腕上,最後總算小聲地說:

  「歡迎您回來。」

  聽到年幼的王太子這麼說,噶爾的表情於是和緩了下來。

  「您長大了呢。」

  「已經六歲了。」

  「六歲了啊。」

  噶爾點點頭,然後將眼神轉向前來問候他的人們。

  站在最前頭的是副宰相堤˙澀魯。

  堤.澀魯用左手壓著胃的附近,並以夾雜著高興和不安的表情看著噶爾,此時他雙眼下方的黑眼圈看來比平時更深了。

  雖然不清楚是基於什麼理由,但是堤﹒澀魯過去似乎曾告訴唐皇帝李世民『噶爾會使用魔術』,促使噶爾被留在長安。

  聽說,皇帝之所以會強留噶爾,實際上是因為傾心於他的人品與廣博的知識,所以皇帝想讓噶爾成為自己的大臣,甚至還花了半年的時間遊說他。在翠蘭出嫁之前,皇帝反倒比較熱衷在花心思得到噶爾這個人才。

  正因如此,堤˙澀魯當初對皇帝的建言,並不能算是宰相噶爾被留在長安的主要原因。

  然而,翠蘭第一次聽到魔術這個名詞時,感到非常好奇;同樣的,皇帝也被吐蕃的神秘感所吸引,或許這也是他後來留下噶爾的理由之一。

  「……噶爾大人。」

  堤.澀魯呼喚噶爾的聲音聽來有點顫抖。

  「您終於回來了。」

  「托堤˙澀魯大人之福,我得以全心全意地與皇帝交涉。」

  堤˙澀魯一聽此言隨即愣住,並皺起眉頭。

  「您說……交涉?」

  「多虧您向皇帝建言將我留在長安,讓我不只在當地進行了仔細的觀察,而且還取得了派遣留學生前去長安的約定。」

  「請問派遣留學生……是什麼意思?」

  「就是將吐蕃的貴族子弟送往長安學習漢文,若能增加看得懂唐書籍的人,應該有助於穩定邦交。」

  「……您說得沒錯。」

  噶爾的眼神離開了喃喃自語的堤˙澀魯,轉到利吉姆身上。

  「因此,在下希望能盡快討論出人選。」

  「也對,就交給你了。」

  「不能光是交給在下,也請利吉姆殿下認真參與選定。」

  利吉姆聽到噶爾猶如責備般的回答,忍不住苦笑。

  「我很感佩你的熱心,但接下來得先前往雅隆才行。去年夏天,桑布扎接到父王的指令,表示差不多該讓西吐蕃的臣民們瞧瞧王妃了。」

  「這是松贊˙干布王的命令嗎?」

  「他還說等你從吐谷渾回來就出發。」

  利吉姆在說話時始終直視著噶爾。

  吐谷渾——

  這個橫貫在大唐帝國與吐蕃之間、過去相當興盛的國家,如今被兩個國王瓜分成兩邊。

  其中一邊是親唐派的吐谷渾,由接受唐帝國後援的諾曷銤王領導。

  另一邊的吐谷渾則是親吐蕃派,由得到吐蕃後援的馬札多哥可汗統治。

  噶爾在翠蘭出嫁一年後,獲得了大唐皇帝的許可離開長安。

  不過他在返國途中,曾滯留在馬札多哥可汗統治的親吐蕃派吐谷渾,並度過了一個冬天。在噶爾自長安出發前不久,諾曷缽王所領導的親唐派吐谷渾內部曾發生內亂,兩個吐谷渾間因此曾一度關係緊張。

  內亂的原因出在親唐派吐谷渾的丞相——宣王身上。

  宣王原本一直主張應該與吐蕃保持友好關係,但是去年春末卻企圖挾持君主諾曷缽王,然後前往親吐蕃派的吐谷渾。

  然而這個計劃卻早一步被諾曷銤王知道,於是諾曷缽王便逃到大唐帝國的領土,並借用唐軍之力誅殺了宣王與他的三個弟弟。

  親吐蕃派與親唐派。

  兩個吐谷渾的對立,就像是大唐帝國與吐蕃的對立。

  然而兩國都不打算主動發動攻擊。

  對吐蕃而言,唐是一個文化大國,他們希望不費一兵一卒就能取得唐的文物,儘管透過和親才總算正式展開了外交,然而這也只不過是剛起步而已。

  對唐而言,吐蕃就像是潛伏在岩石區域的毒蛇一樣,唐希望他們能永遠沉睡。被高山包圍的吐蕃並沒有花時間去征服的價值,加上吐蕃民風勇壯威猛,假使雙方關係惡化,唐就必須冒險去削減原本用來應付周邊諸國的兵力以對付他們。

  再者,吐谷渾的人民原本就不打算積極戰鬥。

  夾雜在兩個吐谷渾之間的緊張氣氛,隨著諾曷缽王滯留大唐帝國而陷入了膠著狀態。

  就這樣過了半年,噶爾回到了吐蕃東方的王都擦宿。

  「因為你判斷諾曷缽王暫時不會有所動作,我才決定前往雅隆,所以在收到你的歸國通知後,我就立即向途中會經過的國家發出了消息。」

  利吉姆傾身向前詢問噶爾。

  「如何?你應該也很想回家吧。要不要一起去雅隆?」

  「我去。」

  噶爾毫不遲疑地回答。

  「但不是為了回家,而是為了在前往雅隆的路上守護利吉姆殿下,並將在下於長安的所見所聞以及吐谷渾的現狀向松贊˙干布王報告。」

  「……無論是什麼理由,對你的夫人而言都是好消息吧。」

  利吉姆露出有點意外的笑容並用手撐住臉頰。

  噶爾則以沉穩的態度望著利吉姆發問。

  「您已經考慮好同行者了嗎?」

  「我、翠蘭和拉塞爾,桑布扎、齊夫爾與坦凱魯,還有翠蘭的侍女朱瓔。其餘的人選已經交由侍衛長和侍女長決定,想瞭解詳情的話直接問他們就可以了。」

  「那麼,就這麼辦。」

  「你還是一樣細心哪!」

  「是利吉姆殿下太大而化之了。」

  利吉姆不服氣地揚起了嘴角。

  「總之,今天晚上將會舉行酒宴,如果你擅自離席跑去書庫的話,我可是會革除你的宰相職務喔。」

  「用威脅的方式是無法領導人民的。」

  「這不是威脅,是命令。」

  「臣遵命。」

  接著,噶爾用在場者都聽得到的音量歎了一口氣。

  站在牆邊的侍女猶如聽到暗號一樣拍了拍手,命令負責的僕役們開始準備宴會,原本聚集在大廳內的眾臣紛紛移動到另一個房間。

  翠蘭也抱起拉塞爾,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不久後,酒宴在平和的氣氛下展開。

  想與噶爾乾杯的人排成了隊伍,噶爾一邊向利吉姆詢問各種問題,一邊還流暢地與每個前來問候的人談話。

  拉塞爾在填飽肚子之後,就先由侍女帶回房了。

  但是正當宴會熱鬧之際,侍女又面露難色地跑來向翠蘭報告,表示拉塞爾正在鬧脾氣。

  翠蘭離開宴席來到拉塞爾的房間,只見拉塞爾哭哭啼啼地向她伸出手,雖然他很睏了,但是噶爾歸國的盛大場面讓他的情緒太過緊繃,以致於無法入眠。

  「真是對不起。」

  翠蘭以眼神向戰戰兢兢道著歉的侍女致意,然後抱起拉塞爾問:

  「我們去找烏摩和耶布立姆吧。」

  拉塞爾吸吮著大拇指,滿面淚水地點點頭。

  烏摩是一隻短毛狗,身上的毛色混雜了黑色與咖啡色,嘴巴部分呈四角狀,耳朵直豎,體格結實且四肢修長。

  儘管年紀尚輕卻相當老成的模樣,吠叫的聲音低沉而充滿魄力。

  至於耶布立姆則有著一身雪白長毛,鼻子和嘴巴尖尖的,三角形的耳朵下垂,看起來非常可愛;以身體的比例而言,四隻腳則顯得有些短。

  耶布立姆的個性似乎靜不下來,叫聲也相當多變。

  這兩隻狗原本是翠蘭嫁來不久後,鎮上居民送給她『品嚐』的。

  因為它們無法進入城堡裡,所以平時是拴在馬廄。這兩隻體形和小型羊只差不多的狗,既是拉塞爾的玩伴也是忠心的家臣。

  當翠蘭與拉塞爾進入馬廄時,兩隻狗正悠哉地趴在地上睡覺。

  不過當耶布立姆一看到拉塞爾時,立即站起來猛搖尾巴,粉紅色的舌頭從那好似在笑的嘴邊垂下,因寒冷而吐出的白煙繚繞在四周。

  接著,耶布立姆就跑了過來,用頭抵住拉塞爾的肚子。

  雖然拉塞爾因為重心不穩而一屁股坐在地上,卻依然高興地抱住了耶布立姆的頭,他用小手搔著耶布立姆的脖子,狗兒也舒服地伸長了頭一個勁兒地舔著拉塞爾的臉。

  至於烏摩則是一臉穩重地坐在他們旁邊。

  烏摩總是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不過雖然一副沉穩的模樣,尾巴卻左右搖個不停,看來它的心情似乎和呈現出來的表情相反;而那雙立起的耳朵就像護衛官一樣,什麼危險的徵兆都逃不過它的警覺。

  此時,烏摩的耳朵突然向後抽了一下。

  下一秒,噶爾便從柱子後頭現身。

  烏摩的表情充滿了警戒,脖子也向前伸,當它看到噶爾時稍微猶豫了一下,但是沒過一會兒便乖乖地趴了下來。

  「啊、是宰相。」

  拉塞爾叫了出來,耶布立姆也跟著轉頭。

  噶爾跪到地上,笑臉盈盈地問著拉塞爾。

  「你這麼晚在這裡做什麼?」

  「我來向它們道晚安的。」

  不知是否因為怕被責備,拉塞爾隨便編了一個藉口。

  噶爾笑了出來並想將拉塞爾抱起,但是拉塞爾閃過了他的手,緊緊抱住翠蘭的腿。

  翠蘭為了避免拉塞爾的情緒太過激動,立即將他抱了起來。

  噶爾盯著她的動作,露出微笑。

  「你們感情真好哪。」

  「……因為我們是母子啊!」

  翠蘭在回答時有些緊張。

  「噶爾大人也有孩子嗎?」

  「嗯,有三個,全都是男孩子。因為我比利吉姆殿下早一年結婚,所以長男比拉塞爾殿下大一歲」

  「噶爾大人回來,您的夫人與孩子們一定都很高興吧,相信他們一定都很擔心您,能平安回來真是太好了。」

  這是翠蘭的肺腑之言,但是噶爾卻輕聲笑了出來。

  「皇帝說,他拿翠蘭殿下交換我呢。」

  「區區一名公主,重要性怎麼可能等同一國的宰相呢。」

  不過翠蘭心想,這的確很像皇上會說的話。

  雖然李世民擁有會處死親生兄弟的冷酷,卻相當溺愛自己的孩子,特別是對公主的寵溺程度,簡直令人無法想像他是大唐帝國的皇帝。

  一年半前,翠蘭以大唐帝國公主的身份嫁到吐蕃。

  但是她真正的身份其實只是皇帝的侄女。

  翠蘭的父親和皇上雖然是同父異母兄弟,卻是由地位較低的女性所生,而翠蘭的母親則是商人之女。

  儘管以皇帝養女的身份獲賜公主的稱號,翠蘭終究還是個『冒牌公主』。當初吐蕃攻陷唐的領土松州,以武力要求和親,但是皇帝捨不得獻出自己的親生女兒,所以才會佯裝不知情送上『冒牌公主』。

  當然,翠蘭身為『冒牌公主』這件事是秘密。

  而且這個秘密只有吐蕃王利吉姆與大臣桑布扎知道而已。

  然而現在——

  「由此可見,皇帝很重視翠蘭殿下哪。」

  噶爾邊說邊以試探性的眼神盯著翠蘭,難不成他滯留在長安的期間掌握了什麼關於自己身世的情報嗎?

  「我的妻子是吐谷渾人。」

  噶爾忽然轉變話題,把翠蘭從沉思之中拉了回來。

  「吐谷渾……?」

  「是的,她是馬札多哥可汗領地內,地位僅次於可汗的家族之女。雖然諾曷缽王統治之地現在變成了敵國,但該家族與其麾下的宣王也關係匪淺。」.

  「宣王的事……真令人難過。」

  翠蘭低聲表示。

  翠蘭曾於嫁往吐蕃的途中離開迎親隊伍,當時親唐派的諾曷缽王想趁機殺了她,因為擔心吐蕃與唐締結友好關係,所以企圖將殺害公主一事嫁禍到反唐派身上。

  而當時救了翠蘭的人正是宣王。

  因此當得知宣王的死訊時,翠蘭打從內心為他哀悼。

  「他救了翠蘭殿下一事,我在吐谷渾也有耳聞。」

  噶爾以不帶任何情感的音調說著。

  「對皇帝而言,宣王是救了公主殿下的恩人,卻因為諾曷缽王的一句話,唐便對宣王出兵,甚至連其親族都不放過,想必翠蘭殿下的心情也很複雜吧。」

  「……是啊。」

  聽到翠蘭的回答後,噶爾露出瞭解的表情笑了笑。

  「希望在下的禮物多少能安慰您。」

  「您要送我什麼呢?」

  於是噶爾遞給了她一個四角型的包裹。

  翠蘭從外包裝的形狀得知裡頭裝的是茶葉。吐蕃並沒有產茶,翠蘭的心裡偶爾也會憶起那自小熟悉的香味,並體悟到自己與母國的距離。

  如今,茶葉就在自己面前。

  然而翠蘭卻無法坦率地表露喜悅之情。

  不僅如此,連接過禮物的手也顫抖不已。

  因為噶爾遞出的那個包裹,上頭的戳印對翠蘭而言再熟悉不過了,那正是翠蘭祖父母的店所使用的印記。

  「請您無須太過在意。」

  翠蘭去找朱瓔商量此事,朱瓔則將茶的包裹放在面前這麼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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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翠蘭名義上的父親是中書侍郎——李淑鵬,然而其實她真正的父親是皇帝的親生弟弟——李元吉。李元吉趁著異母兄長李淑鵬不在家的時候,玷污了他的未婚妻,因而生下了翠蘭,所以翠蘭的母親將她視為猶如夢魘過後的產物般憎惡著,而且為了讓翠蘭遠離自己,還將她寄養在經商的雙親家。

  原本這個秘密就如同朱瓔所說,是不可能會被他人知道的事情。

  問題點依然在於翠蘭是個『冒牌公主』。

  朱瓔的語氣仍然相當急切。

  「而且,關於您是皇上養女這件事也一樣,或許噶爾大人在宮中聽到了流言,但是也不可能掌握到能證明此事的證據。」

  「嗯……」

  「第一,老爺店裡的物品可都是長安屬一屬二的上等貨,就算噶爾大人到名聲如此響亮的店裡去買茶,又有什麼好奇怪的呢?」

  朱瓔邊說邊傾身向前。

  「您要注意喔,假如噶爾大人真的有什麼疑慮,翠蘭小姐也不能有所動搖。想想當初在長安與他交談的情形,就很明瞭噶爾大人的慣用手法了,不就是先用柔和的言行舉止試探對方,再讓人做出符合自己期望的回應嗎?」

  朱瓔說的不無道理,翠蘭只能苦笑。

  在長安的時候,她認為噶爾是個好人,但是另一方面,翠蘭也曾覺得與他對話的時候,自己的話總受到牽制、引導,最後說出他想知道的答案。

  的確,假使探聽的工作沒做好,只會讓自己的處境更加麻煩吧。

  吐蕃之所以會遠征唐的領土並非單為簽訂合約,而是為了展開長久的邦交,因此他們想獲得能夠左右皇帝決定的『正牌』公主。

  據說原本策劃迎娶公主一事之人是松贊干布。

  身為利吉姆的父親,同時也是吐蕃實質領導者的松贊干布王——

  就算他知道了翠蘭真正的身份,可能也不會做出什麼大動作,而且目前還無法證明噶爾已經掌握翠蘭的身世。

  就算是這樣——

  「沒什麼好擔心的。」

  朱瓔將小手輕放在翠蘭的肩上。

  「如果真的到了那個時候,利吉姆殿下也會保護您的。」

  朱瓔的話讓翠蘭不禁視線低垂並露出微笑。

  的確,利吉姆應該不會聽從無理的要求,而翠蘭也不想離開利吉姆;但是另一方面,她也不希望演變成利吉姆與松贊˙干布王對立的情況。

  吐蕃是個剛將眾小國統一起來的新興王國。

  與中央集權的大唐帝國不同,治理地方的領主們也有很大的勢力。

  再者,有傳言指出松贊˙干布所居住的西吐蕃與利吉姆建城的東吐蕃,關係並不融洽,如果父子對立的話,最糟的情形就是引起吐蕃內亂。

  倘若事態有可能演變至此,翠蘭認為還是聽從松贊˙干布王的決定為宜;這並非自我犧牲,而是因為她自幼看著因為自己的存在而飽受折磨的母親,所以希望不要再有任何人因為自己而受到傷害。

  擦宿城裡的人們對翠蘭而言都是家人,光是想像利吉姆得和自己的家人爭鬥,就令她覺得心痛。

  「朱瓔,我有件事想拜託你。」

  翠蘭露出嚴肅的表情,讓朱瓔不安地皺起眉頭。

  「什麼事?」

  「關於茶葉一事,希望你暫時別向利吉姆透漏一字一句,或許就像你所說的,噶爾大人只是心存懷疑而已。」

  「咦……可是,那……」

  「總之先前往雅隆與松贊˙干布王見面,到時候白然就會知道噶爾大人是否真的掌握到我的真實身份,以及松贊干布王怎麼看待這件事了。」

  「……我明白了。」

  朱瓔有點不情願地點點頭。

  翠蘭也對她點頭,然後用手指戳了下裝著茶葉的包裹。

  新的月份開始,翠蘭等人按照預定行程出發前往雅隆。

  除了翠蘭等幾位主要人物之外,還有數十名護衛兵和好幾名侍女隨行,使得隊伍陣仗顯得相當龐大;再加上後頭還有載著要獻給松贊˙干布王之禮的犛牛群,因此讓隊伍變得更為冗長。

  不過這回沒有必要趕路,所以行程安排比較輕鬆。

  自從歸國當晚以來,噶爾便不再注意翠蘭的舉動,而翠蘭也告訴自己不用在意他,儘管如此,她仍會下意識地凝視著噶爾的動向,不過通常在這種時候,最後一定會和噶爾的眼神對上,然後她才猛然地回過神來。也就是說,噶爾其實也在默默地觀察著翠蘭。

  但是他並沒有採取任何行動。

  這份無形的壓力有如卡在喉嚨裡的魚刺般,讓翠蘭渾身都不對勁。

  還有平日乖巧的拉塞爾,這幾天常會有出乎意料的表現,讓翠蘭整個人慌了手腳;拉塞爾相當鬼靈精,侍女完全拿他沒法子,就連平時負責監督他的朱瓔,也無法抓到恣意亂跑的拉塞爾。

  這時代替朱瓔幫助翠蘭的是烏摩和耶布立姆。

  它們視拉塞爾為主人,也瞭解它們必須守護這個孩子;耶布立姆時常咬來兔子或鳥類,可能是想給拉塞爾吃。

  至於烏摩則負責將這些食物吃掉。

  拉塞爾十分稱讚耶布立姆的功力,但是每當他叮嚀烏摩也做點事的時候,烏摩總是一副不在乎的表情。

  雖然烏摩總是這種態度,但是它絕對不會離開拉塞爾身邊。即使隊伍移動時,它也一定會跟在翠蘭所騎乘的馬匹腳邊,而且不時抬頭往上看,以確認拉塞爾是否平安無事。

  相反地,耶布立姆則會在隊伍的前後忙著追逐蝴蝶或蜜蜂。

  自擦宿出發後已經過了半個月。

  某晚在營區的帳篷裡,利吉姆告知翠蘭:

  「後天就會抵達工布囉。」

  「工布?」

  翠蘭跟著又重複了一遍,結果在地鋪的毛皮上頭滾來滾去、玩得不亦樂乎的拉塞爾就插話進來。

  「我知道喔,是工布王的領地對不對?」

  「沒錯,工布的領導者又稱為『工噶波』(注2P52),也就是工布王。是除了吐蕃王之外,其餘三位被允許稱『王』的其中一位。」

  利吉姆的說明可能太難理解,拉塞爾失去了能讓他得意的情勢後,就立即將頭埋在翠蘭膝上並縮成一團,於是翠蘭將手邊的毯子拉來蓋住他的背。

  「過去吐蕃王持有東吐蕃的領地,可是在前七代的那位吐蕃王卻移居到雅隆去了;而原本擁有雅隆以西領土之人並不歡迎吐蕃王前來,於是展開襲襲。吐蕃王的兒子們逃到了工布,最大的兄長重建了吐蕃王室,不過弟弟則留在工布,因此工布王與六代前的吐蕃王之弟有血緣關係。」

  「這樣應該算遠親吧。」

  翠蘭歪頭繼續問道:

  「可是,這應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後來的吐蕃王應該也有弟弟,以他們的血統無法成為『王』嗎?」

  「就只有工布王特別擁有屬於自己的領土而已,吐蕃王奪回雅隆之後,便致力於統一吐蕃,而且聽說吐蕃王的弟弟們都在身邊輔佐他。畢竟當時還是亂世,現在可以稱『王』的其他家族也已不復在。」

  嗯——翠蘭用鼻音回應,手上則拿著梳子梳理拉塞爾亂掉的頭髮。可能是白天的旅途導致他太過疲累,拉塞爾就這樣趴在翠蘭膝蓋上睡著了。

  「等抵達工布之後,我們要拜訪王城、並停留幾天,工布王要與我談些私事。」

  「是有什麼狀況嗎?」

  翠蘭的臉沉了下來。

  自從噶爾回國之後,利吉姆每天都忙碌不已。

  儘管都在城內,卻幾乎見不著面,翠蘭偶爾會遇到其他重臣,但是他們幾乎都因為疲累而眼神渙散,桑布扎等人還公開批判噶爾。

  看來,噶爾似乎是想要全面性改革政策。

  這個情況一直維持到啟程之前。

  「太過追根究柢的話,會把身體累壞喔。」

  翠蘭露出了擔心的表情,利吉姆捏捏她的臉。

  「不是什麼太複雜的問題,因為工布王只有一位獨生女,加上工布王年事已高、也沒有親戚可以收為養子,所以他表示想招贅直屬於吐蕃王的家臣。」

  「利吉姆的直屬家臣……會是齊夫爾嗎?」

  翠蘭在心中列舉家世與年齡符合條件的未婚家臣,然後挑出她覺得利吉姆最可能會選擇的人。

  當利吉姆聽到她的答案時,露出了微笑。

  「你的提議不錯,不過工布王中意的好像是桑布扎……」

  聽到利吉姆這麼說,翠蘭腦海中浮現出桑布扎的樣貌。

  桑布扎是吐蕃位居第三的高官,而且還居住於擦宿城中,他總是以淡泊悠然的態度面對一切,並且全無貴氣。

  桑布扎過去曾與噶爾一同前往長安迎接翠蘭,從那時起他似乎就和朱瓔相當合得來,平時兩人也常聊天,連日來的旅途也都共乘一匹馬。

  「工布的公主怎麼想呢?」

  翠蘭的問題,讓利吉姆露出了苦笑。

  「這個嘛……在這種情況下那並不重要。」

  利吉姆一邊這麼說,一邊欲抱起翠蘭膝上的拉塞爾,沒想到他突然醒了過來,嗚咽地發出含糊的抗議聲,接著又把手伸向翠蘭。

  翠蘭只好再度抱起像軟體動物一樣蜷著身子的拉塞爾,並輕拍他的背。

  拉塞爾攀著翠蘭的脖子,頭靠在她的肩膀上吸起手指來。

  利吉姆被自己的兒子拒絕後,露出悻悻然的表情抱怨道:

  「真是的,拉塞爾自從出門之後,比待在城裡時更黏你了。」

  「因為他累了,所以心情不好嘛。」

  「我的心情也沒好到哪裡去啊。」

  利吉姆用手指抬起翠蘭的下巴,迅速地吻了一下她的臉頰。

  「我們兩人最後一次獨處是什麼時候?」

  「我也忘了,是什麼時候呢?」

  其實翠蘭記得是在噶爾回來之前,但是她沒有說出口。

  她心裡明白利吉姆想要什麼,在這次旅程出發前,利吉姆一直很忙,又加上翠蘭適逢月事來潮,所以兩人一直沒有同床。

  過去每當月事來時,翠蘭都會很失望。

  因為她希望能趕快生下孩子,好陪伴拉塞爾玩要。

  在擦宿的生活過於平穩,讓她幾乎快要忘記自己是個『冒牌公主』,原本她認為與松贊˙干布工會面也只是當作和自己的父親見面一樣。

  然而,現在她得知自己並沒有懷孕的跡象時,反而鬆了一口氣。

  倘若噶爾真的掌握到了翠蘭身世的證據,必定會向松贊干布王報告,松贊﹒干布王一定不樂見身為『冒牌公主』的翠蘭產下吐蕃王的孩子。

  因此,翠蘭希望到這趟旅程結束前,都和利吉姆保持一定的距離。

  吐蕃境內有很多河川。

  像翠蘭居住的擦宿,就是一個被河川包夾的肥沃山谷。

  不過,工布位於有著多樣自然環境的溪谷地帶,自然景觀比擦宿還更為豐富。

  從山坡上放眼望去,以湛藍的晴空為背景,覆蓋著白雪的高山峰峰相連,在山峰的斜面上延展開來的並非草地而是樹林,而且樹種看來相當繁多,連綿不絕的深邃森林更教人心生敬畏。

  稍微再前進一段路之後,原本包圍著道路的森林消失了,前方出現一個大型聚落,街道兩旁石造平房林立,屋後則有一大片剛結束插秧作業的田地﹒

  延續到森林前方的田地中,同樣零星分佈著石造房舍。

  再往前一點可以看到被草地包圍的王城。

  建築在小山丘上的王城,外型近似正方形的箱子,城門的另一頭還有一棟同等高度的別館;王城周圍則掛著吐蕃的旗幟。

  此時,旗幟隨風擺盪,發出了啪噠啪噠的聲音。

  這幅景象讓翠蘭憶起在吐谷渾與利吉姆結婚的那天早上。

  堅決的心意、如同波浪般席捲而來的不安,還有那份已經無法拭去的感情,翠蘭此時驚覺到,這種種的情緒至今還殘留在自己心中。

  正當翠蘭的腦中在思考著這些事情時,從城裡來的人民成群結隊地排列在她的眼前。

  其中也有一位頭戴羽飾的祭司,而且同樣抬了個裝有祭品鮮血的銀盤出來。

  翠蘭不禁皺眉心想,該不會又得喝羊血了吧?

  羊只是為了感謝吐蕃王及王妃的平安到訪,而用來獻給神明的。

  羊血被視為神的祝福,並且要將其分配給眾人飲用。

  翠蘭並非想否定神的祝福,只是對於鮮血仍舊感到難以下嚥。

  即使如此,她依然挺直背脊,認真地凝視著工布王城。

  此時,可以聽到人群之間傳來了樂手的演奏聲。

  前往山丘上工城的路途中並沒有遇到什麼阻礙,草地上的道路經過修整,馬匹也沒有被路上的石子絆倒。

  待一行人抵達城門前的廣場之後,樂聲鳴奏得更加響亮。

  頭戴羽飾的祭司宰殺作為祭品的羊只,並將羊血遞給翠蘭。

  翠蘭屏住呼吸,一口氣吞下了溫熱的羊血,當鮮血流過喉嚨的瞬間,血腥味從食道湧上,刺激著鼻腔深處。

  這令翠蘭感到有點頭暈目眩,於是她悄悄地緊壓住自己的胃。

  飲盡杯中血液的利吉姆擔心地望向翠蘭,然後用手指拭去她嘴邊的鮮血,就這樣放入自己的口中。

  儘管只有一瞬間。

  翠蘭仍是感到非常害臊,甚至忘卻了身體的不適。

  利吉姆露出微笑,並摟住了她的腰。

  接下來,鮮血也被分配給隊伍裡的每一個人。

  出乎翠蘭意外的是,拉塞爾若無其事地一口氣喝完了鮮血。

  待一連串的儀式結束之後,身穿正式服裝的工布王現身了。

  工布王是一位身形矮小的長者。

  他黝黑的削瘦臉龐上佈滿皺紋,細長的白鬍鬚從下巴垂至胸前。可能是年輕時曾受過傷的緣故,左眼的眼皮下垂,與過大的右眼形成不甚自然的異樣感,但是望著翠蘭等人的眼神卻溫和無比。

  「歡迎各位的到來。」

  工布王的聲音比想像中來得細,接著他望向站在自己斜後方的年輕女性。

  女孩的年紀大約二十出頭。

  模樣看來瘦弱卻站得直挺,她靜靜地看著前方,飄渺的雙瞳好似無底的深淵一般,而緊抿成一字型的嘴唇與清瘦的臉頰給人一種冷淡的印象。

  「這是小女琉珈。」

  琉珈沉默地低下頭致意。

  然後抬起那對單眼皮的眼睛掃過利吉姆與翠蘭p

  「兩位應該很累了吧,請快進來。」

  工布王彷彿打圓場似地開口說道。

  接下來,侍女立即引領翠蘭等人進城。

  工布王為他們準備的房間是位在日照充足的上層。

  而朱瓔與拉塞爾的房間就在翠蘭的隔壁。

  翠蘭坐到床上,用工布侍女送來的熱水清洗手腳。

  在換掉沾滿塵埃的衣服、梳好頭髮之後,翠蘭前往拉塞爾的房間一看,他已經蓋著棉被進入夢鄉了。翠蘭交代過負責照顧拉塞爾的侍女後,便前往利吉姆的房間,此時,噶爾與桑布扎都在裡面。

  待利吉姆換好衣服後,告知翠蘭酒宴即將在黃昏開始。

  於是,翠蘭先回到自己的房間小歇片刻。

  傍晚,翠蘭將拉塞爾托給擦宿的侍女照顧之後,便前去出席在大廳舉辦的宴會。

  負責帶位的侍女引領她坐到比工布王及琉珈更高的上位,雖然翠蘭對於在別人的城裡居上位一事感到不好意思,但是這似乎是迎接王與王妃時的慣例。

  坐在利吉姆斜對面的是工布王,工布王對面則是琉珈,她穿著與宴席場合不甚搭調的暗色服裝,對周圍的喧嘩也毫無反應。

  坐在工布王身旁的是噶爾,而他的正對面是桑布扎,朱瓔則坐在桑布扎旁邊。朱瓔的對面則有一位年約二十五歲的高大青年。

  他能坐在宰相噶爾身旁,想必是工布王的家臣中具有特殊權力之人。

  雖然這名青年的身高不及利吉姆,但是也相當高挑,不過體格倒是沒有特別結實,反而比較近似於擔任文官的桑布扎。他的膚色微深,擁有老鷹般銳利的眼神與嶙峋的鷹勾鼻;下巴尖而突出,嘴型雖小,然而唇瓣豐厚。

  「他叫做吉瓦˙庫珊˙敦普。」

  工布王注意到翠蘭的視線,以尖細的聲音說明a

  「他是代代擔任工布王輔佐官的吉瓦家族的當家唷。」

  「看起來相當年輕呢。」

  翠蘭的話讓工布王笑了。

  「和我比起來還是個毛頭小子,不過並非會讓人操心的年紀。」

  工布王的個子矮小又削瘦,而他的笑容讓翠蘭想起了自己的祖父。

  待全員到齊之後,酒宴正式開始。

  第一個前來和利吉姆打招呼的是庫珊。

  他坐到利吉姆身旁並自我介紹,接著遵循禮儀與利吉姆乾杯。

  「白從五年前的大議會之後,就沒有再與您見面了呢。」

  庫珊的聲音正好與工布王相反,聲調相當低沉,口氣聽來有點桀驁不馴,盯著利吉姆的眼神也帶有一絲危險的氣息。

  「政治中樞轉移到擦宿已經四年了,利吉姆殿下卻一次也沒有經過工布。」

  「那是因為我沒有回雅隆,加上身邊有許多優秀的家臣,所以我才能悠哉地待在擦宿遙望東吐蕃諸國。」

  利吉姆的口氣聽來不像在開玩笑,也不像是認真的。

  庫珊冷笑一聲,然後為利吉姆已經喝盡的杯子倒酒。

  「東方諸小國與吐蕃有很深的淵源,但請您也別忘了西方的小國,特別是堪稱利吉姆殿下右手的工布。」

  「說得也是。」

  「敢問利吉姆殿下還記得吉瓦˙瑟拉德˙沃爾夫這個名字嗎?」

  被庫珊這麼一間,利吉姆抬起頭來。

  但是又立刻將頭低了下去。

  然後他以不悅的口氣回答:

  「當然記得,他是庫珊大人的弟弟,但我不想在這裡談松州的事。」.

  「為何要這麼說呢?聽聞您是為了介紹王妃殿下給諸臣才前往雅隆的,,既然如此,在這裡緬懷一下舍弟又有何……」

  「庫珊大人,您打算拿令弟來配酒嗎?」

  噶爾面無表情地說完,接著一口飲盡杯中物。

  庫珊聽到這句話,頓時臉部扭曲並瞪著噶爾。

  然而噶爾紋風不動,用比剛才更冷淡的口吻繼續說:

  「利吉姆殿下已經表示他不想談了,如果還繼續說下去,是否代表工布其實反對吐蕃出擊松州呢?」

  面對噶爾淡然的指正,庫珊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這話我可不能裝作沒聽見H原本大議會的功能就是讓諸臣闡述自己的意見,我也是以統合工布之臣下身份,毫不畏懼地發表了自己的看法,但是當決定出兵之後,也就只能遵從王令了。」

  「不過,當初遠征的武將名單裡並不見庫珊大人的名字啊!」

  「我那時很不幸地正臥病在床!!」

  「既然如此,就更不該談論松州一戰了。」

  「噶爾大人,您這是在愚弄我嗎!?」

  庫珊不禁怒吼了出來,噶爾似乎有些厭煩地挑了一下眉。至於將對話主導權讓給他們兩人的利吉姆,則露出了非常不悅的表情歎道:

  「瑟拉德過去曾與琉珈殿下訂婚,在這個場合談論此事,琉珈殿下也不會高興的。」

  「我以舍弟為榮!」

  庫珊繼續怒吼著:

  「如您所言,瑟拉德理應成為工布王,吐蕃王祈求的是自己長命百歲以及王國的繁榮,但是工布王向神祈求的,卻是願以自己的生命換取吐蕃王的平安。瑟拉德他死得榮耀,完全無愧於下任工布王之身份。」

  「別說了,庫珊……」

  工布王以微弱的聲音制止他,但是庫珊並沒有加以理會,甚至還加強了語氣,繼續對戰爭一事侃侃而談。

  此時,坐在下位的工布家臣們,也開始交頭接耳地談論起相關話題。

  如果這是發生在噶爾回國之前,翠蘭應該也會冷靜地放任庫珊發表高見。

  然而,今晚她的心情卻沉重不已。

  與翠蘭碰面的吐蕃人,多半都會提及松州一事;身為漢人的翠蘭會讓他們想起松州之戰,並喚醒他們心中那股戰勝時的興奮。

  想說的話就隨他去吧,那場在翠蘭未知之處所發生的戰爭,只不過是國家之間謀略下的產物罷了。

  但是當她聽到戰爭中關於犧牲者的事情時,心情頓時沉到谷底。

  而且,那位犧牲者的未婚妻就在自己的面前。

  翠蘭低下頭,企圖用酒將湧上口中的苦澀壓下去,但是原本飄散著柔和香氣的酒,如今也只是令人感到反胃罷了。


  ※注2:工噶波,「噶波(dkarpo)」有「別家」「分家」之意。

  ※※※※※※※※※※※※※※※※

  【二、魔術之卵】

  酒宴隔天,翠蘭睡到很晚才清醒。

  侍女似乎來看過她,因為原本蓋住窗戶的皮革掀了起來,從四角小窗看出去的天空,彷彿被擦拭過一般湛藍無比。

  翠蘭心想,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呢?

  她坐在床上彎起雙膝,然後將額頭貼在膝蓋上。.

  此時的她仍意識模糊,可見自己淺睡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

  翠蘭慢吞吞地起身更衣,這時侍女進來了。

  「今天上午似乎沒有特別預定的行程喔。」

  侍女邊說邊以熟練的手勢為翠蘭綁頭髮。

  「不過從傍晚開始要舉行祭典,翠蘭殿下也有受邀出席。」

  「從傍晚開始舉行祭典……?」

  翠蘭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侍女擔心地看著她。

  「您感冒了嗎?」

  「沒有啦,因為昨天晚上喝了很多酒……」

  侍女聽到之後笑了出來。

  「今後還請量力而為,利吉姆殿下很擔心您呢。」

  翠蘭心想,或許吧。

  昨天晚上,利吉姆在酒宴之後還有事要與工布王私下商談,翠蘭本身則早已喝醉,所以她回房之後就立刻倒在床上睡著了。

  「馬上就是午膳時間了,不過利吉姆殿下要與工布王進行餐敘,請問翠蘭殿下想在哪裡用膳呢?」

  「我和拉塞爾一起吃吧,他在哪裡?」

  「他現在正在朱瓔小姐的房裡玩耍。」

  梳妝完畢後,翠蘭前往朱瓔的房間。

  朱瓔的房間就在翠蘭的房間隔壁,因為正好位於建築物的角落,所以起居室有兩扇窗子,使得室內相當明亮,從左側窗戶還可以看到連結對面建築物的空橋。

  於高處建造聯結兩棟建築物的空橋,在吐蕃算是相當罕見的設計。

  翠蘭遠眺了下那座懸空的連結橋之後,便進入了朱瓔的寢室。

  一走進去,只見朱瓔與拉塞爾正在床上玩雙六棋,朱瓔故意不著痕跡地輸給拉塞爾,拉塞爾因此看起來心情很好。

  「啊、母親大人,早安。」

  「早安,翠蘭小姐。」

  翠蘭一副拿你們沒轍的苦笑表情迎接兩人的問候,然後在拉塞爾身邊彎下腰來。

  拉塞爾挪開身體讓出位置,指著盤面要翠蘭看。

  「我贏了呢。」

  「拉塞爾真是厲害。」

  翠蘭一誇獎拉塞爾,他就堆起滿面笑容。

  「到了雅隆,我要和爺爺還有欽陵比賽。」

  「欽陵?」

  「是噶爾的小孩,還有一個弟弟叫贊婆。」

  朱瓔代替話說得很快的拉塞爾補充。

  「今天早上噶爾大人與拉塞爾殿下共用早膳,因為相當愉快,所以他到剛才為止都還一在說著噶爾大人的事情。」

  「母親大人,我也想要有弟弟。」

  拉塞爾抓住翠蘭的衣袖搖晃起來。

  「噶爾也說你不久之後就會生,那是什麼時候要生呢?」

  朱瓔擔心地看著臉色發青的翠蘭,連忙安撫拉塞爾。

  「拉塞爾殿下,生孩子是非常辛苦的一件事,而且是要由神來決定,所以說不出個準確時間的。」

  「可是……我想要弟弟嘛。」

  拉塞爾鼓起臉頰,把頭放到翠蘭膝上。

  翠蘭用手指梳理他柔順的頭髮,腦海中一邊浮現噶爾那張俊美的臉,在長安時認為他是個好人,如今卻只覺得他為人相當陰險。

  他究竟打算對自己做什麼?

  彷彿被看不見的繩子捆綁住身體一樣。

  翠蘭不禁皺起眉頭,歎了一口氣。

           ※※※※※

  利吉姆與噶爾以餐敘的名義一同去見工布王,目的是為了要推薦齊夫爾作為琉珈的丈夫候選人。

  齊夫爾被讚譽為擦宿最強壯的巨漢,同時也是副宰相堤˙澀魯的外甥,似熊的容貌雖然稱不上俊俏,不過樣貌卻討人喜愛;性格溫和,使劍的技巧在利吉姆的『共生』之中也是數一數二的。

  「工布王殿下,關於接受齊夫爾成為琉珈殿下的丈夫一事,您覺得如何呢?」

  聽著噶爾的提議,工布王於是陷入思考,並從喉嚨發出沉吟的聲音。

  利吉姆站在稍遠處看著他們兩人對話,琉珈也站在同樣遠處,一副結婚之事與自己無關的表情。

  六年前,工布王在那場決定攻打松州的大議會上,推舉瑟拉德為下一任『工布王』,並欲尋求與會者的同意,結果受到全場一致的贊同。

  但是也因為如此,有人開始批判工布王。

  瑟拉德的家族——吉瓦家,是代代擔任工布王輔佐官的名門,所以理應極力避免與工布王室過度親暱。

  在吐蕃還是小國林立的時期,最大的敵人就是王的輔佐官,只要他在王的底下集結勢力,就有可能一口氣奪走王位。

  但是現在如果做出這種事,企圖反叛的家臣必定會被『吐蕃』的軍隊擊潰。維持目前經營出的階級關係,正是維繫王國和平的關鍵所在。

  然而,讓家臣擁有白己的領地、藉此互相競爭,比起一族獨大的政策形式更加平穩,可是,工布王卻想從地位僅次於自己的吉瓦家挑選女婿。

  『工布王』的身份,即使在吐蕃也擁有特別的地位。

  三位可以稱為『王』的領導者擁有比宰相更高的地位,雖然並未介入實際的政治操盤,不過卻在議會和大議會上擁有強力的發言權。

  三位『王』的特別血脈在昔日便受到認同,但是松贊˙干布的政策是賦予其穩固的地位,好讓宰相與『王』的力量可以相互抵消。

  在這層背景之下,工布王心中或許存有他人無法理解的想法。

  利吉姆起初也被他的決定嚇了一跳,不過在實際與瑟拉德本人交談過後,先前的想法就改變了。

  瑟拉德是個身高一般的削瘦青年,容貌雖然樸實卻很有人緣,說話的語氣開朗,還擁有讓人願意與他深交的氣質。

  其他武將們也很樂見他成為下一任工布王。

  『我希望能好好表現,讓琉珈引以為傲。』

  這句話不帶任何自負之意,瑟拉德用有點含蓄的方式表明了自己的決心。

  他的意思並非『向她誇耀自己的表現』,而是『讓她對自己的表現引以為傲』,利吉姆可以由他的話中感受到,他對身份比自己高的未婚妻用情至深。

  當時的利吉姆,正為這場爭取與公主和親的戰爭而鬱悶不已。

  正因如此,他對瑟拉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與齊夫爾締結連理一事,琉珈殿下有什麼想法呢?」

  利吉姆想起翠蘭昨晚的話,於是如此詢問琉珈。

  琉珈沒有看向利吉姆,毫不猶豫地就作出了回答。

  「我遵從父親的決定。」

  琉珈那彷彿將自己關在殼中的冷淡態度,讓利吉姆憶起了前妻蒂卡兒。

  蒂卡兒非常仰慕身為自己監護人的噶爾。

  從與利吉姆結婚到因病過世的兩年間,她始終無視利吉姆的存在。

  利吉姆並不以為意,畢竟噶爾相貌堂堂、頭腦又好,自小便認識噶爾的蒂卡兒會愛上他也是理所當然。

  唯有一件事。

  利吉姆唯一無法釋懷的,就是蒂卡兒時常會邀噶爾進入她的房間。

  因為這個緣故,讓利吉姆抱持著一個難以壓下的疑慮,那就是他無法確信白己是否為拉塞爾的父親。

  儘管如此,他並不恨蒂卡兒和噶爾。

  噶爾對吐蕃而言是必要的存在,而且他還有著在自己的才能沒有得到具體的呈現之前絕不罷休的特質。

  噶爾最大的願望恐怕就是讓吐蕃成為一個大國吧。

  所以利吉姆才會吩咐堤澀魯,要他想辦法把噶爾留在長安。噶爾主動表示要前去長安迎接公主,用意就是想親眼確認長安的發展現況,利吉姆自己也很清楚這點。

  另一方面,利吉姆也想趁他去迎接公主的空檔,調查他是否有在暗地裡進行什麼計劃。

  但是利吉姆在這段期間所做的就只有跑去偷看和親隊伍,然後和翠蘭一起遇難而已。

  反觀噶爾,他帶回了相當的成果,如今他正致力於國政,甚至熱情到令週遭的人士感到困擾。

  之所以會讓人感到困擾,恐怕是因為噶爾向來只在自己的腦海中統整事物之故,而且他還要求利吉姆與桑布扎對一切進行詳細的說明。

  其中,噶爾特別想瞭解關於水車的事。

  在他歸國之前,利吉姆曾提議引進水車並獲得了東吐蕃領主們的同意。

  所謂的水車,是一種可以汲水的回轉式機器。

  水車大致可分兩種,一種是利用人力踩踏的方式汲水,另一種則是利用獸力推動機器中心的轉軸處取水。

  原本吐蕃只有從高處將水引向低處的灌溉方式,但是若水源地比耕地來得低,就必須靠人工的方式將水提上去。

  翠蘭發現了這一點,於是向吐蕃介紹了水車這項灌溉工具。

  但是為了引進水車,就必須派遣使者赴唐,商請技術人員到吐蕃指導。

  儘管雙方的邦交已經起步,可是吐谷渾的問題仍然存在,因此目前兩國是處於微妙的對立關係,想要請唐派遣技術人員來促進吐蕃的繁榮,恐怕會有點困難。

  即使如此,利吉姆還是獲得了議會的認可,並做好準備等待噶爾歸國。

  然而,水車這件事似乎觸怒了噶爾。

  他不斷地針對遣唐使的人選與相關文件的內容提出質疑。

  利吉姆認真地一一回答他的問題,最後卻覺得噶爾只是在針對翠蘭;雖然與大唐帝國建立邦交是噶爾的心願,利吉姆卻為此感到不快。

  翠蘭只不過是推薦了水車這項工具而已。

  既然如此,噶爾究竟在介意什麼?

  而且利吉姆記得噶爾回國那晚,好像曾經離開宴席,在馬廄裡和翠蘭談了一下。

  雖然有人來打小報告令他不大高興,但是利吉姆純粹只是好奇噶爾到底對翠蘭說了些什麼話。

  因為最近翠蘭時常陷入沉思。

  難不成,噶爾對她講了什麼不好的消息嗎?

  或者她只是想回唐的故鄉罷了?

  「那麼,請容我們與工布的家臣討論。」

  噶爾清晰的聲音打斷了利吉姆的思緒。

  利吉姆點頭後,工布王也表示同意。

  琉珈也輕輕點頭示意,接著便緊閉雙唇離開了房間。

  此時,翠蘭與睡完午覺的拉塞爾一同出城去了。

  工布的馬伕們為他們做了個可以在草地上滑行、由狗負責拉的雪橇。小小的雪橇,由一隻狗拖曳便綽綽有餘,結果拖曳的工作自然而然成為耶布立姆的工作。

  正好王城周圍的草地剛修整完畢,因此雪橇可以在不被地上小石子所擾的情況下快速前進。拉塞爾的頭髮隨風飛揚,歡呼聲也響徹雲霄。

  但是當利吉姆騎著馬出現後,拉塞爾的臉上立刻浮現出難以形容的表情。

  看樣子,他光是看到利吉姆的表情,就已經知道父親要他做什麼了。

  「拉塞爾,來練習騎馬囉。」

  「咦……可是,現在我在玩雪橇……」

  低著頭的拉塞爾發出抗議之聲。

  翠蘭將失望的拉塞爾抱到身邊,試圖幫他說話。

  「現在我們正在玩雪橇,不必強迫他練習騎馬也沒關係吧。」

  「可是拉塞爾已經六歲了,卻還無法單獨騎小馬耶。」

  「之後就會騎了,而且他在擦宿的時候也有好好練習。」

  「如果練習不持之以恆的話,就沒有意義了。」

  拉塞爾戰戰兢兢地在旁邊看著利吉姆與翠蘭一來一往。

  他似乎感覺到雙親因為自己而發生了爭執,於是一股腦兒地展開雙手擋在翠蘭前面,然後以沉痛的口氣對著利吉姆說:

  「不要罵母親大人!!」

  「……我並沒有罵她。」

  「母親大人看起來很難過耶。」

  「還不都是你的錯。」

  利吉姆的指責讓拉塞爾為之語塞,翠蘭一聽不禁無奈地說「利吉姆,你怎麼這麼說啊!」

  「翠蘭,你別出聲,都是你太寵拉塞爾了。」

  利吉姆低聲抱怨翠蘭偶爾也該想想他的立場,接著他將手伸向拉塞爾。

  「來,拉塞爾過來。」

  拉塞爾被命令了兩次,才不情不願地握住利吉姆的手。

  利吉姆輕輕地將拉塞爾推上馬鞍,讓他坐在自己前面,因為沒有用帶子綁住身體,所以腰部也無法維持平衡,拉塞爾因而臉色蒼白地緊抓住馬鞍的鞍橋。

  「身體要挺起來,不然很危險喔。」

  利吉姆抱住拉塞爾的腹部、將他的上半身拉起來,接著立即策馬前進。

  他粗魯的動作,看在翠蘭眼裡真是膽戰心驚。

  事實上利吉姆已經很手下留情了,但是拉塞爾依然害怕不已,他不僅臉頰抽搐,連牙齒也在打顫。

  當利吉姆騎著馬繞了一大圈之後,拉塞爾的大眼睛早已經盈滿淚水。

  翠蘭連忙制止他們,利吉姆將馬停下來的同時,拉塞爾旋即大喊:

  「母親大人救我!我不要騎了!」

  看到拉塞爾在馬背上對著她伸出雙手,翠蘭連忙趕過來,但是仍保持冷靜地說:

  「不想騎的話,你要和父親大人說才行。」

  「不要!!父親大人好可怕!」

  拉塞爾一說完就整個人撲到翠蘭身上,然後緊抱住她的脖子放聲大哭。

  翠蘭本來還認為他拼了命地想認真練習,但是似乎只是因為驚嚇過度,所以連抱怨的話都說不出口而已。

  她抱著哭個不停的拉塞爾,抬頭望向馬背上的利吉姆。

  利吉姆也望向翠蘭,然而只是輕聳了下肩膀之後就沉默地揚長而去。

  馬蹄聲敲響大地,發出了與剛才練習時完全無法比擬的聲響。拉塞爾將頭靠在翠蘭肩上,不再理會馬匹的動向。

  翠蘭心想,是自己讓拉塞爾變得如此愛撒嬌的嗎?

  翠蘭被自己的親生母親所憎惡,但是父親與祖父母無微不至的關懷取代了母愛,這些幸福的回憶如今仍是支持著翠蘭的力量。

  正因為這樣,翠蘭也希望拉塞爾能被幸福的感覺圍繞。

  但是假使翠蘭的做法會讓拉塞爾變得軟弱,那就另當別論了。

  煩惱這些事的翠蘭打算回城,卻在此時注意到佇立在王城附近、一直望著他們的琉珈。翠蘭心想,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看著他們的呢?此時琉珈靜靜地走了過來,自言自語般地開口了。

  「王太子殿下很喜歡王妃殿下呢。」

  「嗯,我也很喜歡拉塞爾。」

  「可是兩位不是沒有血緣關係嗎?」

  「那無所謂啊。」

  「這樣子嗎?」

  琉珈淡淡地回答,然後抬頭望向藍天。

  她的態度就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和翠蘭說話一樣。

  「明天晚上是滿月,所以今晚會舉行驅魔祭典。」

  琉珈以毫無高低起伏的聲音繼續說著。

  「倘若王妃殿下願意的話,請您也一同參加。」

  琉珈完全沒有提及祭典的內容,只敬個禮便回城去了。

  拉塞爾不知何時停止了哭泣。

  翠蘭撫著他的背,目送琉珈逐漸走遠的背影。

  日落之後,琉珈前來翠蘭的房間接她。

  翠蘭抱著穿得比平時還厚的拉塞爾,並隨著持燈的琉珈走出城外。外頭站著手持火把的士兵,他們圍住翠蘭三人之後,就沉默地邁開腳步往森林前進,掛在深藍天空上那輪幾近圓滿的明月,正散發著皎潔的白色光芒。

  翠蘭等人的影子在草地上拉得長長的,最後又消失在從森林裡延伸而出的黑暗之中。

  「請小心腳步。」

  進入森林之後,原先不發一語的琉珈開口提醒翠蘭注意路況。

  跟在背後的士兵將火把下移,照亮翠蘭腳下的路,但是火把的火花伴隨著火焰燃燒的聲音四處飛散,讓拉塞爾害怕地將臉埋進翠蘭懷中。

  森林裡一片漆黑。

  因為火把的火光讓翠蘭周圍還算明亮,但是這樣有限的光亮,反而更突顯出森林中黑暗的程度。

  一行人不停向前走著,讓翠蘭不禁懷疑是否真有祭典要舉行,但是此時在前方的黑暗中,可以看見朱紅色的火光。

  有如牆壁一般聳立在道路兩旁的樹木到了盡頭之後,出現像小丘般的草地。

  草地上燃著七座營火,而且四處都鋪有地毯。

  「請往這邊走。」

  琉珈告知翠蘭,接著將她帶到工布王的面前。

  工布王身著正式服裝,而利吉姆則是穿著白衣坐在他的身旁。

  「歡迎王妃殿下與王太子殿下。」

  工布王笑容可掬地迎接翠蘭的到來。

  火光照在他的臉上,讓他看起來比在城內時來得更有威嚴。

  「今晚是工布的祭典之日,您將欣賞到妖怪與人類的戰鬥。」

  工布王請翠蘭坐到利吉姆旁邊,於是翠蘭就順著他的指示入座。

  接著,琉珈坐到她身旁,位置正好和利吉姆相反。

  下一秒。

  咚——黑暗中發出了震撼的太鼓聲響。

  原本棲息在森林裡的鳥群一齊高飛。

  嘈雜的鳥聲與太鼓的餘音混在一起,鳥群們紛飛的黑影佈滿了整個夜空。這陣喧囂聲尚未平息,太鼓聲就又再度響起。

  這次的聲響變得沉重,彷彿連地面都震動起來。

  唰的一聲,營火的火焰突然偏向一方。

  宛若被強風吹出來似地,有七個人影現身了。

  那些人身上都套著袋狀的服裝,分別以紅色、藍色等鮮艷布料製成的衣服,沒有袖子和衣帶、裡頭也沒有襯衣,只有在頭部和雙手的部位開了個洞而已,與兩隻手臂齊寬的衣擺有許多皺褶將穿戴者的腳隱藏起來。

  這七個人都看不見其容貌。

  因為他們的臉上戴著巨大的面具。

  面具的色調以白色和藍色為底,各有不同的造型,有的像鳥,有的則像鹿。

  只不過,鳥面具的鳥喙長了無數的獠牙,鹿面具則長了五隻眼睛,每副面具看起來都不是普通的生物,而且還長了不少多餘的東西在上頭。

  他們手上都握著劍。

  而且,劍都指向觀眾。

  被劍指到的人默不吭聲地站了起來,然後大步走到外型奇異的怪獸面前,接著拔出劍來,刀刃出鞘的聲音又更凌駕於太鼓之上。

  緊接著,怪獸與人類的戰鬥開始了。

  「戴面具的一方是妖怪。」

  琉珈拍拍翠蘭的膝蓋,並且悄聲對她這麼說明。

  「面具下當然是人類,不過他們是經過了特殊齋戒之後扮成妖怪的人。在這個場合受到妖怪指名的人就必須與它們戰鬥,而且必須擊退它們才行,為的是向神表明自己並沒有輸給妖魔鬼怪的誘惑。」

  刀劍的金屬交會聲淹沒了琉珈最後的話語。

  雖然太鼓的低沉聲響持續在四周迸發,然而此時現場卻被寂靜所支配。

  扮成妖怪與被指名對戰的人,當然都不是真的想殺了對方,兩者的對峙總可以在瞬間讀出對手的攻擊動向,就像即興的劍舞一般。

  不過,他們使用的是真正的刀劍。

  比武者的表情也都認真無比,往前一步、刀劍相向,兩者下意識地計算著這些反覆的攻擊與防禦,雙方的刀劍也按著一定的節奏在黑暗中劃出白亮的軌跡。

  在火光的照耀下,白刃的殘光美得無可比擬。

  經過短暫的緊張對峙之後。

  咚——太鼓一聲震天價響,宣告戰鬥的結束。

  妖怪們一同倒向地面,對戰者則高舉起劍。

  不過當人們陸續回到自己的座位之後,太鼓再度響起,妖怪們又紛紛站了起來。

  這似乎是下一回合的訊號,妖怪們此時又指名了新的對手。

  這時,有個帶有獠牙的白面鳥怪用劍指向了翠蘭。

  「喂……!!」

  利吉姆怒喝一聲站了起來。

  「怎麼會……?」琉珈也喃喃自語著。

  往周圍一看,被妖怪指名的其他人全是男性。

  第一回合受到指名的也只有男人。

  但是,翠蘭用手制止了想要提出抗議的利吉姆,然後將自己抱在膝上的拉塞爾交給琉珈照顧。

  「將你的劍借我。」

  翠蘭拜託在自己身後守衛的士兵,士兵雖然有點猶豫,最後仍舊遞出了劍。

  翠蘭拔劍出鞘,對準了鳥怪。

  巨大的鳥喙上長有無數利牙的鳥怪滑步後退,引領翠蘭來到草地中央。

  準備好之後,翠蘭立即頓足向前,鳥怪也跟著展開攻擊。

  雙刃互觸時,發出了剛硬金屬碰撞的清脆聲響。

  一開始,翠蘭不知該如何拿捏下手輕重,因為面具遮住了對手的表情。

  但是,初次交鋒就驅散了她的疑惑。

  太鼓的低沉敲擊音並非以規律的旋律傳入她的耳中,然而聲響仍與自己的心跳聲重疊;翠蘭重整呼吸,讓手腳的動作搭配太鼓的節奏舞動。

  被擊中就後退後退之後再反擊。

  她的確是在和妖怪戰鬥沒錯,不過這並非單純的你攻我閃。

  看穿妖怪的攻擊、互讓一步,同時也檢視著自己的內心。

  此時翠蘭的內心——是昏暗的。

  彷彿陽光射不進去的深淵一般,看不見底部。

  但是翠蘭依然將意識藏在自己的內心深處。

  咚——此時太鼓聲再度響起。

  該是妖怪倒下的時刻了。

  但是翠蘭並不認為妖怪被打倒了,而且實際上妖怪也沒有倒下。

  鳥怪這時候卻忽然揮來最後一刀。

  翠蘭連忙擋下他的攻擊,結果鳥怪的劍飛了出去。

  下一秒,翠蘭才回想起觀眾的存在,正想著不妙的時候,飛出去的劍在空中轉了好幾圈,最後不偏不倚地刺進營火中央。

  火花漫天飛揚,觀眾們也站了起來。

  此時他們的臉上洋溢著喜悅。

  「將榮耀歸給神!」

  工布王大喊。

  人們也跟著大喊起來。

  不良於行的朱瓔是唯一一位陪同翠蘭前往吐蕃的侍女,同時也是翠蘭的好友;當然,朱瓔也知道翠蘭是『冒牌公主』,由於她自小便在酒樓為人占卜,因此擁有與惹人憐愛的稚嫩外貌相反的敏銳觀察力。

  「與翠蘭小姐生父有關的事,不可能會洩漏出去的,知道真相的只有翠蘭小姐的母親而已,就連皇上也無法確認的事情,噶爾大人更不可能會知道。」

  朱瓔難得地用強硬的口氣下了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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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月前一日的祭典,就在翠蘭打飛妖怪的劍之後落幕。

  在熱烈的歡呼過後,人們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似地開始整理現場;扮演妖怪的人們也不再像登場時那樣充滿壓迫感,而是悠閒地躲在樹蔭後頭脫掉面具。

  翠蘭對這突如其來的結束感到疑惑,然後在工布王的引領下返回王城。
作者: 普普熊    時間: 2009-1-15 05:05 PM

  晚膳已經在某間小房間裡準備好了,工布王就位後笑著說明:

  「按照常規,等七名妖怪同時陷入無法動彈的狀態時就代表了人類的勝利,所以當我看到王妃殿下被指名時也嚇了一跳,不過您的身手真是了得哪!」

  「翠蘭的功夫在擦宿可是數一數二的,不過僅限於模擬戰而已。」

  利吉姆望向工布王。

  「但是,居然用劍指向手無寸鐵的女性,未免太奇怪了吧。」

  不過工布王依然滿面笑容地回答:

  「這並非不可思議的事,戴著面具的人都是在受了特別的齋戒後,將自己的身體借給妖怪的人,因此他們知道王妃殿下擁有相當的身手。」

  「可以知道面具之下的人是誰嗎?」

  「這點還望您見諒,畢竟這是祭典的慣例。」

  工布王將頭低了下去,此時門口卻傳來了一陣大笑。

  轉頭一看,原來是庫珊站在那兒。

  他感受到眾人的視線,於是開始大聲發表意見。

  「戴著面具的人只不過是指名了與自己旗鼓相當的對手罷了,難道不該告訴利吉姆殿下,是誰將劍指向了王妃殿下嗎?」

  「這裡輪不到你說話,庫珊。」

  工布王斥責庫珊,然後無奈地指示他就座。

  侍女立即送上了餐盤與酒杯,庫珊草草地向工布王問安之後,便一屁股坐在地毯上,然後大口咬起犛牛肉並出聲詢問利吉姆。

  「您覺得工布的祭典如何?」

  「這個嘛,用劍指向翠蘭讓人有點驚訝……」

  這時庫珊又高聲笑了起來。

  「利吉姆殿下真的相當寵愛王妃殿下呢!但是只有一位漢人工妃很不方便吧?有沒有考慮要再娶一位吐蕃人為妾呢?」

  「沒那個必要。」

  「別這麼說,我也是為了王妃殿下才這麼講的。」

  庫珊將手放在面前搖了搖,然後靠到利吉姆身邊。

  「我想王妃殿下應該對吐蕃的規矩和傳統不太瞭解,如果有吐蕃人的側室在旁,應當能成為王妃殿下的助力,況且松贊.干布王不也擁有出身於吐蕃、象雄與尼波羅門的三位王妃嗎,﹒」

  「就算我要娶妾也不想和你討論。」

  利吉姆的話又讓庫珊笑了出來,但是他的嘴角卻略顯歪斜,看來利吉姆乾脆的拒絕激怒了他。

  不過,庫珊依然不認輸地繼續說下去。

  「請問您明天有什麼預定行程嗎?」

  「沒有特別的安排。」

  「那麼一起去打獵吧,在我的領地上有不錯的狩獵場。」

  「狩獵……嗎?」

  「工布的森林相當深邃,其中還有珍禽異獸喔。」

  「這樣嗎?」利吉姆自言自語著,然後望向翠蘭。

  「要不要一起去?」

  「請恕王妃殿下無法同行。」

  庫珊立即表示:

  「狩獵是男人的享樂時間,我已經邀請噶爾大人與桑布扎大人了,狩獵結束後請順便蒞臨在下的宅邸,我會準備最高級的酒、最棒的菜餚,還有工布第一美女,您覺得如何?」

  庫珊再次詢問,利吉姆歎了一口氣。

  但是翠蘭輕輕敲了他的膝蓋,叫他不用擔心自己。

  利吉姆只好又歎了口氣,告知庫珊如果明天是晴天的話他就去。

  與工布王等人告別之後,翠蘭與利吉姆一起回房,房內的燈比平時多了好幾盞,讓房內充斥著金黃色的光芒。

  「這也是祭典的規矩嗎?」

  翠蘭歪著頭問,利吉姆卻從背後抱住了她。

  「等一下……!!」

  「不行,我不能再等了。」

  利吉姆無視翠蘭的制止,用手扶住她的下巴。

  放在她腹前的另一隻手,則用力將她壓向自己。

  利吉姆的氣息,令翠蘭的太陽穴有些搔癢。

  翠蘭開始覺得昏眩。

  身體逐漸失去力量,雙腳也快站不住了。

  在一陣拚命抵抗之後,利吉姆的力道放鬆了。

  「怎麼了嗎?」

  利吉姆有些擔心地問著,這反而讓翠蘭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她思索著該如何圓滑地表達出自己的想法,才不至於讓利吉姆煩惱,甚至是傷害到他。

  逃出利吉姆懷抱的翠蘭,努力思考該如何解釋才沒有破綻。

  「那個……我有可能會懷孕喔。」

  「我知道,不過這又有什麼問題?你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啦,可是……」

  翠蘭邊說邊用左手揪住衣襟。

  她想了很多很多,卻無法好好地用話語表達出來。

  儘管她察覺到噶爾在懷疑自己的身份,而這終究只是自己的揣測而已。隨便將自己的臆測說出口,很可能會在與松贊干布王見面之前,先導致利吉姆與噶爾之間產生嫌隙。

  「總之……等過一陣子吧。」

  「要等多久?」

  「等到……」

  翠蘭原本想回答等到和松贊˙干布王見面為止。

  但是,即使見到面也不算真正解決問題,只要噶爾繼續與唐交涉,翠蘭的身世仍舊還是有被揭發的危險性。

  如果只有她自己一人受到松贊干布王懲罰還好,可是——

  「你……有考慮娶側室嗎?」

  話一出口,翠蘭便心覺不妙。

  這並非她的真心話,只不過是庫珊剛才所講的話還留存在腦海裡罷了。

  但是利吉姆的表情隨即沉了下來,他略嫌粗魯地抓住翠蘭的雙手,然後將她壓到牆邊。

  「別開玩笑了,我不想要『女人』,我只想要翠蘭。」

  「可是,利吉姆……」

  翠蘭想開口說話,卻被利吉姆的唇堵住了。

  利吉姆的吻相當溫柔,與他強硬的態度正好相反。

  翠蘭可以藉由肌膚之親帶來的溫度感受到利吉姆的存在。

  雖然她只記得交歡時的疼痛,但是利吉姆之後所給予她的,卻不曾令她感到厭惡;相對的,在利吉姆的熱度包圍下,可以讓翠蘭在穩固的充實感之中描繪未來,她也期望自己可以孕育利吉姆的孩子,並且編織出恆久不變的愉快時光。

  然而,現在的自己無法回應他。

  翠蘭努力想要將利吉姆的存在推出自己的意識之外。

  隨後——

  利吉姆離開了她的身體。

  翠蘭聽到他呼喊自己的名字,並將頭低了下去。

  「好吧,那就算了。」

  利吉姆喃喃說完,就這樣離開了房間。

  毫無留戀與猶疑的腳步顯示出他的憤怒與失望。

  翠蘭緩緩地坐到地板上,雙手摀住臉孔,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第二天早上,利吉姆什麼也沒對翠蘭說就出去打獵了。

  翠蘭則受工布王之邀,和拉塞爾與琉珈共進午膳。

  朱瓔也被允許同席,於是五個人一同享用了精緻且豐盛的菜餚。拉塞爾不愛吃的烤餅塗上了蜂蜜,犛牛肉經過燉煮之後也變得柔軟好嚼。

  餐點之中還有水煮的雉鳥蛋。

  這在擦宿也算是相當稀有的食物。

  拉塞爾不斷高喊著鳥蛋、鳥蛋,翠蘭則幫他剝除蛋殼。

  他大口咬下渾圓光滑的鳥蛋時,些微的殘渣掉落到他的腿上,翠蘭撿起這些殘渣放進自己口中,然後再用手指擦拭拉塞爾的嘴角。

  用膳途中,琉珈一直看著兩人的互動。

  好幾次她似乎想要開口,卻沒有真的說出話來。

  用膳過後,工布王先行離席;拉塞爾則表示他想睡覺,於是翠蘭請侍女帶他回房午睡,拉塞爾還要求朱瓔陪他一起回去。

  如今房內只剩下翠蘭與琉珈了。

  琉珈沉默地望著窗外的天空,潔白的光線正好落在身穿暗色服裝的琉珈膝前,差一點就可以照到她了。

  琉珈伸出手,用纖細的手指繞著光線玩;此時的她,看起來就像墜落塵世的仙女,靜謐的側臉看來清秀,卻也讓人感覺寂寞。

  「要下雨了。」

  琉珈突然這麼說,然後抬起頭來望向翠蘭。

  翠蘭初次見到她時,覺得她的雙瞳有如一潭深淵,如今這對眼睛裡頭寄宿著微光。

  「翠蘭殿下覺得利吉姆殿下如何呢?」

  「什麼……意思……」

  琉珈突然冷冷地這麼一間,翠蘭頓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接著琉珈又加強了語調。

  「您不恨他嗎?對翠蘭殿下而言,利吉姆殿下是強迫您與他結婚的人,而且被曾經殺害自己國民的男人寵愛,您覺得幸福嗎?」

  「那琉珈殿下呢?你認為呢?」

  「我?什麼意思?」

  琉珈撇撇嘴,訝異地回問。

  翠蘭起初有點猶豫,不過反過來想,是對方先提出這種難以啟齒的話題。

  「……琉珈殿下的未婚夫在松州一戰過世了,所以……」

  「若特意哀悼死於戰場上的故人,對死者而言可是種侮辱喔。」

  「但是,你一直穿著深色系的服裝。」

  翠蘭這麼一說,琉珈的臉孔不禁脹紅。

  「王妃殿下連臣下衣服的顏色都要指定嗎?那從明天起,您要我穿什麼顏色的衣服呢?」

  「……我想,淡紅色應該很適合你。」

  琉珈纖細且有些僵硬的肢體,宛若初春的桃花樹枝,因此翠蘭覺得她很適合穿桃花色的服裝。

  但是翠蘭心想,無論說什麼顏色都只會讓琉珈更生氣而已吧。

  不過,當琉珈聽到淡紅色這個詞時,卻突然露出一副受到打擊的意外表情。

  接著她沉默地站了起來,然後拉著裙擺飛奔出去。

  被留在原處的翠蘭心中又冒出了新的疑惑。

  正如琉珈所說,傍晚時分下起雨來了。

  一開始只是絲絲細雨,但是隨著夜漸深,雨勢也逐漸變強。與拉塞爾兩人共進晚膳的翠蘭,心裡頭掛念著前去打獵尚未歸來的利吉姆。

  朱瓔從開始下雨後就直說肚子不舒服,所以在房裡頭休息,而從擦宿同行而來的侍女也同樣倒下了。

  「母親大人,朱瓔她不要緊吧?」

  「嗯,琉珈殿下熬了湯藥給她喝,現在她正在房裡休息喔。」

  「那烏摩它們呢?」

  拉塞爾聽著覆蓋住窗口的皮革窗簾另一頭的激烈雨聲,不安地問道。

  烏摩與耶布立姆被綁在馬廄裡,但是由於馬廄已呈飽和狀態,所以勉強只能待在屋簷底下休息。

  「對喔……我去看看。」

  翠蘭拜託工布的侍女——亞香看顧拉塞爾,然後自己前往馬廄。

  第一眼看到亞香的時候,翠蘭只覺得她相當年輕。

  她有點胖胖的、個子也不高,不知為何身上穿著小一號的侍女服,淡色的頭髮編成兩條馬尾,然後分別盤在頭部兩側較高的位置,包頭中間再露出一撮下垂的髮絲。

  拉塞爾很喜歡她這種狀似小狗耳朵的髮型。

  不過,翠蘭卻覺得她的個性不太穩重,而且老實說,翠蘭並不放心將拉塞爾交給她,但是因為只是離開一下而已,翠蘭覺得應該沒問題。

  於王城內服務的侍女一職可說是名門子女嚮往的職業,若要成為比衛兵還更接近王族的侍女,還被要求必須要有家屬在王國內的大小機關服務才行。

  這樣的人事政策料理了王城內的大小事,並由在國王身邊處理雜事的隨從管理,至今似乎沒發生過什麼問題。

  翠蘭提燈走向馬廄,在途中遇見了工布的侍從次長。

  正值中年的侍從次長四肢瘦長,是一個長得有點像猴子的矮小男子,睜著大大的灰色眼睛轉個不停。

  他從斜下方抬頭望著翠蘭,並以渾濁的聲音報告。

  「稍早庫珊大人有派使者前來,表示利吉姆殿下等人要在庫珊大人的城內過夜,預計明早返回。」

  「想來是因為雨太大了吧。」

  「請問王妃殿下要去哪裡呢?」

  「我去馬廄看看狗兒的狀況。」

  翠蘭說完後,侍從次長於是露出少了門牙的笑容。

  「現在外頭太暗了,很危險的,這件事就請交由我來處理吧。」

  「可是您應該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忙……」

  「這也是我的工作。」

  冷淡回答的侍從次長敬完禮後便轉往馬廄。

  翠蘭對著他的背影致謝,然後返回自己的房間。

  此時,坐在床沿的亞香正為躺在床上的拉塞爾蓋被子,翠蘭走近一瞧,拉塞爾已經完全睡沉了。

  「啊、王妃殿下,狗狗不要緊吧?」

  閃動著大眼的亞香笑著問翠蘭。

  「我這邊可就不一樣,拉塞爾殿下突然說他很睏,於是就睡著了。」

  「他睡得可真快。」

  翠蘭皺起眉頭,用手指觸摸拉塞爾的頭。

  一般來說,小孩子都會像斷了線一樣馬上睡著,但是拉塞爾是屬於不易入睡的孩子。

  不過此時睡著的他呼吸規律,也任何沒有痛苦的跡象。

  「您在擔心什麼嗎?」

  「……沒有,沒這回事。」

  「如果您擔心的話,我去向琉珈殿下取點湯藥來。」

  亞香迅速起身,向翠蘭敬禮後便離開了房間。

  片刻過後。

  琉珈捧著木製容器前來翠蘭的房間。

  「剛才我從亞香那裡聽說您擔心拉塞爾殿下的狀況,不過,我覺得他看起來就像平常一樣睡著而已。」

  琉珈面無表情地將湯藥端到翠蘭面前。

  「比起來,我倒覺得王妃殿下看起來似乎不大舒服,為了對我在中午的言行致歉,我特地帶來可以穩定情緒的湯藥。」

  「別這麼說,我才是對你說了很失禮的話,可是……我真的覺得你很適合淡紅色,因為琉珈殿下很苗條,體態也很好看,就像桃花精靈一樣。」

  「桃花精靈……?」

  琉珈重複了一遍,翠蘭對她點頭微笑。

  「我不知道在吐蕃是如何,不過在唐,桃花是可以驅魔的花朵喔。」

  翠蘭邊說邊接過湯藥。

  裝在碗裡的綠色液體散發出刺鼻的味道。

  「雖然這麼說很失禮,可是感覺好像很難喝……」

  翠蘭苦笑,然後屏住氣息一口氣喝光了湯藥。

  穿過喉嚨的液體讓五臟六腑熱得好像快要燒起來了。

  「……嗚!呃……」

  翠蘭發出打嗝般的聲音,隨即用伸手摀住嘴巴。

  一喝完湯藥,身體裡馬上湧起了一股無法控制的異物感。

  而且異物感在一瞬間膨脹開來,從體內向外壓迫,翠蘭的四肢逐漸失去力量,接著倒在地板上,同時也感受到劇烈的頭痛,她的意識逐漸模糊。

  陣陣刺痛在耳朵深處敲擊。

  這個聲音逐漸與遠方的雨聲重疊在一起。

  咕嚕——從她的喉嚨深處冒出了『某樣東西』,翠蘭感覺體內的某個部分好像被奪走了似地將『某樣東西』吐了出來。

  從遠方傳來的雨聲,如今又變得更遙遠了。

  而翠蘭的意識宛如要追趕雨聲一般跌入了黑暗的深淵。

  倒下的翠蘭口中吐出了一顆半透明的珠子,琉珈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

  翠蘭在吐出珠子不久後便昏倒了。

  琉珈彎下身撿起了那顆珠子。

  「啊啊~~公主殿下!!您終於成功報仇了!」

  亞香的聲音讓琉珈的肩膀一震、轉過身來。

  繫著犬耳髮型的侍女亞香,那雙大得幾乎要掉出來的眼睛閃著興奮的光彩。

  琉珈一時之間覺得那道光彩有點異樣,卻沒有深入多想,接著她迅速命令亞香。

  「快來幫我把翠蘭殿下的衣服脫掉,並替她換上睡衣。」

  「為什麼要這麼做……?」

  好奇詢問的亞香在翠蘭身邊蹲下來,然後用非常驚訝的表情抬頭望著琉珈。

  「她還活著嘛!!」

  「那還用說,我並不打算殺掉翠蘭殿下。」

  「怎麼這樣……!!若不取翠蘭殿下的性命,是無法為瑟拉德大人報仇的!」

  「……瑟拉德並不是被翠蘭殿下殺死的。」

  琉珈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回答亞香。

  從一個月前開始跟著琉珈的這名年輕侍女,總是對她的悲哀有所共鳴,並用溫柔的言語安慰她。

  亞香從未否定琉珈的絮叨,聽她說話的時候也總是不停地點頭,而且永遠都在最佳的時機鼓勵她,說出她最期待聽見的慰藉。

  自從瑟拉德死後,琉珈心中便一直抱持著怨恨。

  為什麼寧願犧牲上千名士兵,也要從大唐帝國迎娶新娘呢?她不明白這場戰爭的理由。

  琉珈告訴自己,即使自己有所疑問,但是攻打松州是整個吐蕃的決定。

  她本身也有身為工布王之女的自覺,王之女必須守護國家,而這當中還包含了對『吐蕃』這個國家的忠誠。

  但是瑟拉德已經過世四年了,吐蕃王現在才來訪問工布;他不但寵溺美麗的異國王妃,還打算讓自己的心腹成為她的丈夫。

  琉珈認為吐蕃王的幸福是用瑟拉德的命交換來的。

  在這已燒盡的憤怒火堆上淋油的,是亞香在她耳邊的呢喃。

  亞香費盡唇舌要琉珈進行報復。

  『不如也讓利吉姆殿下嘗嘗失去愛人的痛苦吧。』

  這句話不可思議地植入了琉珈的心裡。

  不知何時,琉珈開始思考起復仇的方法。

  但是,不能傷害到吐蕃王。

  而且她與翠蘭之間也沒有足以引起殺意的直接怨恨。

  所以,她才會對翠蘭施以魔術——

  「這叫做『魔術之卵』。」

  亞香對著低語的琉珈皺起眉頭。

  她的表情讓琉珈的心臟刺痛了一下,因為她剛剛看著琉珈的眼神就和那些懼怕魔術師的人一樣。

  不過琉珈裝作沒注意到,繼續說下去:

  「這是只有在工布傳承的秘術,用無法順利孵化的鳥蛋與各種藥草和礦物做成湯藥讓人喝下去,對方的記憶就會化成小珠子然後吐出來。」

  「這麼說來,您只有奪走翠蘭殿下的記憶而已嗎」」

  亞香一副嫌麻煩的模樣脫下翠蘭的衣服,並以不悅的口氣問著。

  「這麼做究竟有什麼意義?」

  「如果被最心愛的王妃說『我不認識你』,利吉姆殿下應該會很傷心吧?」

  琉珈說完後,亞香用力地搖頭。

  「這種小把戲,利吉姆殿下也會有他自己的辦法吧,說不定還得以再次享受到馴服漢族女人的樂趣呢!公主殿下還真是個孩子,居然沒有殺掉翠蘭殿下的膽量。」

  亞香哼了一聲,然後把從翠蘭身上脫掉的衣服推到琉珈面前。

  「這個要怎麼處理?」

  「……我會把它和記憶之珠一起放在銅箱裡,然後封印在人類無法進入的場所。」

  「您的意思是要封印在哪裡?」

  「『龍女之淵』。」

  琉珈的回答讓亞香張大了眼睛。

  然後她露出無話可說的表情,大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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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花之記憶】

  頭好痛……

  翠蘭在淺眠狀態中感覺到了疼痛。

  雖然並非尖銳的刺痛,但是整顆腦袋就像鉛塊一樣沉重不已,那股痛楚還壓迫到意識,讓眼睛深處引發出一股混沌不明的麻痺感。

  我生病了嗎?

  還是因為不想去吐蕃的關係呢?

  但是就算表示自己不舒服,等天一亮,隊伍還是會照常從長安出發吧。

  雖然頭痛揮之不去,而且身穿沉重的新娘禮服在轎子裡搖來晃去並不舒服,但是她依然希望能以愉快的心情啟程。

  與其一直陷在痛苦的睡眠狀態中,起來散個步或許會舒服些。

  得到這個結論之後,翠蘭睜開雙眼。

  但是下一秒她隨即呆住了。

  因為她發現透過昏暗所看到的天花板,和自己房間內的天花板不同。原本塗著淡淡色調的木頭所拼成的天花板,如今卻變成了漆黑的石頭。

  翠蘭的心臟劇烈地狂跳起來。

  是自己睡著的時候被移到別的房間去了嗎?

  翠蘭保持警戒,轉動眼珠望向牆壁,結果視線所及也是一片深色的石牆。

  她驚覺自己正處於某個有如石箱般的房間裡,彷彿還可以感覺到石頭潮濕的氣味襲來。

  不過,下巴碰觸到的被褥卻柔軟無比。

  而且指尖摸到的也是質感相當高級的毛皮。

  看來手腳之所以會冰冷,是因為身體不舒服的緣故。

  翠蘭一鼓作氣挺起身,再度環視房內的狀況。

  四周的牆壁和天花板一樣都是石造的,地板上鋪了花紋華麗的毛織品,牆角則堆放著巨大的木箱。

  牆壁的一端垂掛著與地毯花紋相襯的布簾。

  ——那裡出得去嗎……?

  正當翠蘭思考之際。

  布簾啪的一聲被掀開,有一名男子走了進來。

  那是一個有著褐色肌膚、身材高大的青年,他穿著皮革制的衣服,長髮綁成一條辮子。

  翠蘭屏住呼吸、縮起手腳,並將毯子拉至胸前。

  她實在無法置信,居然會有素未謀面的男人跑進未婚女子的臥房,究竟發生什麼事了!?正當翠蘭陷入混亂之際,男子居然大方地坐到她身旁。

  「我原本以為你還在睡呢。」

  男子的口氣聽起來和她很熟稔。

  難不成是吐蕃派來造訪長安的大臣之一?

  ——就算是也未免……

  太親暱了吧!這已經讓翠蘭感到不快,而男子居然還伸手摸了她的頭髮。

  翠蘭已經到了忍耐的極限。

  她用左手捲起毛毯,然後砸向毫無防備的男子頭部。

  緊接著她跳下床企圖跑向室外,但是男子也迅速起身、從翠蘭背後抓住了她的手腕,再稍微粗魯地將她拉到自己胸前。

  「你還在生氣嗎?」

  青年的眉尾下垂,彷彿被斥責的孩子一般。

  他的腕力讓自己動彈不得,這更加深了翠蘭的危機意識。

  「是我不對,讓我們好好談談吧。」

  對方在自己的耳邊呢喃,吐息也掠過臉頰。

  這個男的到底是誰啊!翠蘭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

  她抓住男子掛在腰間的劍柄,一口氣拔了出來。

  刀刃擦過刀鞘的尖銳聲音,讓男子鬆開她的手並且跳開。

  「喂、翠蘭!?」

  ——為什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翠蘭感到奇怪,卻依然跑向了房外。

  門外是另一間房,中央還放了一個巨大的石台。

  翠蘭掀起另一片門簾來到走廊上,走廊有點昏暗,完全是冷冽又單調的景象。

  ——這裡是監牢嗎……!?

  為何我會在這種地方?翠蘭的腦中蹦出了這個疑問。

  昨晚她的確是在自己位於掖庭宮的房間內休息才對——

  等到天亮,她就要出發前往吐蕃了,然而睜開眼睛後卻發現自己身陷牢獄之中,還被陌生男人追趕。

  為了逃離男子的追趕,翠蘭加快了腳步,可是卻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朱瓔——!!」

  她叫喚著朋友的名字。

  翠蘭不清楚此舉是為了確認朱瓔平安無事還是想要向她求助,總之她不斷地呼喊朱瓔的名字。

  空洞的聲音迴盪開來,翠蘭以蹣跚的步伐在冰冷的走廊上奔走。

  她回頭想確認自己與男子的距離,結果卻撞到了從陰影處現身的某人。

  這一撞,讓翠蘭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只能絕望地仰視面前的人。

  但是這個人翠蘭也認得。

  他是噶爾﹒東贊˙域宋——吐蕃的年輕宰相。

  「噶爾,抓住翠蘭!」

  追來的男子大喊著。

  翠蘭趕忙起身,亮出剛才搶來的劍。

  噶爾端正的容顏皺起眉頭,他看看翠蘭,再望向她身後的青年。

  「您在做什麼?」

  「……我不知道。」

  翠蘭以顫抖的聲音回答,反正也沒其他什麼好講的,她打算問完問題之後繼續逃走。

  「這裡是哪裡!?你也是賊人的同夥嗎……?」

  她這麼一間,讓噶爾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您說的『賊!?莫非是指利吉姆殿下?」

  「不對嗎?那個男的到底是誰!?」

  翠蘭接二連三的發問,只見噶爾臉上浮現出訝異的表情。

  「利吉姆殿下是您的丈夫。」

  「丈夫……!?」

  「……您不記得了嗎?」

  噶爾用手阻止想靠近翠蘭的青年,然後脫下外套遞給翠蘭。

  「總之請您先披上這個,不然會著涼的。」

  翠蘭雖然有點猶豫,最後仍是披上了他的外套,剛才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之後,肌膚馬上感覺到刺骨的寒氣,同時她也發現自己身上穿的是睡衣。

  簡直就和只穿著內衣到處跑沒兩樣。

  「若您願意的話,也請穿上鞋子。」

  接著,噶爾脫下自己的長靴交給翠蘭。

  儘管對打赤腳的噶爾過意不去,但是翠蘭仍選擇穿上了靴子,因為地板將赤裸雙足的熱量都吸走了,導致趾關節在穿鞋時有點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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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在驅走了寒氣之後,翠蘭也稍微冷靜了一點。

  但是,她現在還無法完全相信噶爾。

  畢竟吐蕃是侵略大唐領土的敵國,雖然隨著公主與吐蕃王的婚約而締結了和議,但是對方仍有可能心存某些計謀。

  翠蘭將外套穿好,再次握緊劍柄。

  「朱瓔在哪裡!?」

  「我立刻去叫她。」

  噶爾欲走向走廊深處,但是這回輪到陌生青年用手制止他。

  「我去帶她來,噶爾你留在這兒。」

  青年說完便轉身離去,然後消失在走廊深處的布簾後頭。

  翠蘭來回看著青年消失身影的那間房間與噶爾。

  不久後,青年抱著朱瓔出現了。

  「朱瓔……!!」

  「翠蘭小姐!」

  朱瓔從男子懷中伸出手來。

  翠蘭有點猶疑,不過還是奔向朱瓔,並將額頭貼在她獨一無二的好友肩上。

  朱瓔以纖細的手抱住翠蘭的頭,不斷地溫柔撫摸著她的頭髮。

  「請您放心,在場的人都不會傷害翠蘭小姐的。」

  「……這裡是哪裡?」

  「這裡是位在南吐蕃的工布,翠蘭小姐您現在是在工布王城內。」

  「工布……?」

  「是的,翠蘭小姐嫁到吐蕃已經有一年半的時間了。」

  「一年……半?」

  「請您仔細看看我。」

  朱瓔將手放在自己胸前。的確,眼前的她比翠蘭記憶中的她長大了不少,無論體型或容貌都變成熟了。

  「您願意相信我嗎?」

  翠蘭點點頭,但是表情看來還是無法釋懷。

  朱瓔露出難過的笑容。

  「那麼先進房裡去等大夫來吧,走廊上很冷。」

  「可……可是,我不想進那間房……」

  腦袋一片混亂的翠蘭低下頭去。

  她認為如果回到那間房裡,說不定就會被關起來,並非她不相信朱瓔,只是這衝擊實在太大了。

  「翠蘭小姐,請不用擔心,您隨時都可以自由進出的,我向您保證。」

  翠蘭被朱瓔說服,只好不情不願地回到房間。

  沒過多久,桑布扎趕來了,他向翠蘭詢問道。

  「您記得我嗎?」

  翠蘭點頭。

  「那麼吐谷渾的馬札多哥可汗呢?」

  這是個陌生的名字,翠蘭搖頭。

  桑布扎又進一步問她今天的日期。

  翠蘭想了一下之後,說出了和親隊伍出發的日子。

  桑布扎聽完她的話後露出微笑。

  「看來翠蘭殿下是得了失憶症,她失去了一部分的記憶,而記得的部分剛好只到離開長安的前一天為止。」

  「有辦法讓她想起來嗎P」

  「很抱歉,恐怕沒有,不過毋須擔心,重要的是得保持冷靜,失憶症也有可能在一、兩天之後自然痊癒。」

  桑布扎的診斷結果讓翠蘭說不出話來。

  他說『有可能痊癒』,不就代表了『也有可能無法痊癒』嗎?

  噶爾略帶同情地歎了口氣。

  翠蘭坐在床上,朱瓔撫摸著她的頭髮並在她耳邊低語:

  「翠蘭小姐,不要緊的,總之請先把劍還給利吉姆殿下吧。」

  朱瓔的眼神轉向佇立在牆邊的青年。

  就是剛才那位突然出現,不但用親暱的口吻和翠蘭說話,還拉她入懷的男人。

  但是他將朱瓔抱來自己面前。

  翠蘭壓抑住起伏不定的情緒,走向青年並將劍還給他。

  這名青年——利吉姆盯著翠蘭的眼睛,然後默默地接下了劍。

  「你是吐蕃王……?」

  翠蘭試圖滋潤乾燥的喉嚨,並努力擠出話來。

  「沒錯。」

  利吉姆以低沉的嗓聲回答。

  翠蘭盯著『自己的丈夫』瞧。

  他的臉龐雖然稱不上俊美,然而五官端正,褐色的肌膚相當緊實,而且兼具精悍與智慧:可以看出他穩重的黑色眼睛裡流露出了擔心之情。

  翠蘭用手壓住噶爾給她的外套衣領並低下頭去。

  「很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沒這回事,生病的話也沒辦法。」

  利吉姆回答。

  就在此時。

  房外傳來了年輕女孩的聲音。

  「翠蘭殿下,請問拉塞爾殿下在裡面嗎?」

  「拉塞爾?那是誰?」

  利吉姆以批判似的眼神望著向朱瓔發問的翠蘭,然後回應門外的聲音。

  「拉塞爾不在這裡,進來!」

  覺得不對勁的女孩回答「是」之後,拘謹地走進房內。

  走進來的是一位年約二十歲的吐蕃女孩,她身穿皮製衣服並且編著頭髮,她看到房間裡的眾人似乎嚇了一跳,有點躊躇地前進了幾步。

  「請問……有什麼吩咐嗎?」

  「拉塞爾不在他自己的房裡嗎?」

  利吉姆沒有回答侍女就直接反問她。

  侍女驚訝地搖搖頭,然後急忙補充:

  「因為床上看不出就寢過的痕跡,原本以為他可能與翠蘭殿下一起休息……」

  「沒有,這裡只有翠蘭一人而已。」

  「這樣的話,昨晚他是在哪裡休息的呢?今天早晨我去馬廄看過了,但拉塞爾殿下似乎沒有去看過烏摩它們。」

  大夥兒此時帶著緊張的心情面面相覷。

  利吉姆簡短地下令侍女去找人,接著一行人便衝出房間。

  翠蘭換好衣服後,朱瓔向她解釋了大致的情況。

  她於是瞭解到自己是以王妃的身份在東吐蕃的王都擦宿生活,現在是為了與利吉姆的父親,也就是被稱為吐蕃大王的松贊˙干布王見面,而前往西吐蕃的王都雅隆。昨晚利吉姆不在城內,而王太子拉塞爾也消失了。

  朱瓔似乎和這位名叫拉塞爾的少年很要好,因為她在和翠蘭說話的時候仍心神不寧地留意著走廊上傳來的回報聲。

  稍早的震驚已經平復,翠蘭如今開始責怪起自己。

  「看來我在這種時候還惹來了多餘的麻煩。」

  「沒這回事!!這不是翠蘭殿下的責任。」

  朱瓔連忙安撫她。

  「就像桑布扎大人所說的,現在最重要的就是保持冷靜,我會一點一滴將翠蘭小姐自長安啟程後所發生的事情詳細告訴您。總之,我先從最重要的部分開始說起。」

  接著朱瓔握住了翠蘭的手。

  「請您記得,利吉姆殿下與桑布扎大人都知道翠蘭小姐是皇上的養女,但是這個秘密只有他們兩位知道而已,所以請您務必小心。」

  「為何吐蕃工會知道我是皇上的養女?」

  翠蘭變了臉色,朱瓔則保持微笑告訴她:

  「是翠蘭小姐您告訴他的,你們互相信賴並深愛彼此,所以利吉姆殿下絕不會做出傷害您的事情,還請您安心養好身子。」

  翠蘭鬆了一口氣,再次環視這間石造的臥房,這間房又陰暗又潮濕,無論怎麼看都像是監牢一樣。

  她實在無法相信自己在這種地方住了一年半。

  而且,自己還與某人『彼此相愛』,這實在令她無法想像。

  不過既然朱瓔說『沒錯』,那就『應該』是這樣吧——絕望的心情襲向翠蘭的同時,原本前去找尋王太子的桑布扎回來了。

  「找到王太子殿下了嗎?」

  「還沒,尋遍城內還是找不著他。」

  桑布扎著急地回答,然後望向朱瓔。

  「可否告訴我昨晚的情形?只要記憶所及的範圍就行了。」

  結果,坐在床上的朱瓔,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

  「昨天我從傍晚就開始腹痛,所以在床上休息。」

  「你也是嗎?」

  桑布扎用左手掩住臉、望向天花板。

  「事實上,翠蘭殿下身邊的侍女也全吃壞肚子了。」

  「真的嗎?我完全不知道,我察覺不舒服之後就立刻喝了琉珈殿下送來的湯藥,然後就睡著了。」

  翠蘭的眼神彷徨地來回看著桑布扎與朱瓔。

  接著,桑布扎重點式的解釋了現在的情形:

  「拉塞爾殿下身邊通常都有侍女照顧,所以想要躲過侍女們的眼睛抓走拉塞爾殿下,原是不可能的事,但是昨天晚上並沒有任何人守在拉塞爾殿下身旁。根據侍女的說法,她們已經向翠蘭殿下報告過這件事了……」

  「……我不記得了。」

  翠蘭再次道歉,並皺起眉頭。

  她昨晚還在自己位於掖庭宮的房內,思考隔日一早就要離開長安的事情,即便現在要挖掘自己的記憶,也只是在內心捲起更大的困惑而已。

  「那工布的侍女呢?」

  朱瓔追問。

  「就算擦宿的侍女全部倒下,也應該會有工布的侍女照顧拉塞爾殿下才對,詢問侍女長的話,應該就能清楚是誰在拉塞爾殿下身邊了。」

  「聽說是一位名叫亞香的侍女。」

  桑布扎以和緩的口氣回答朱瓔的問題。

  「她原本是服侍琉珈殿下的侍女,昨天晚上特別要求跟在拉塞爾殿下身邊,不過現在她也不見蹤影了。」

  「這樣說來,是這名侍女將拉塞爾殿下……?」

  「現在也只能這麼認為。」

  「可是她為什麼要帶走拉塞爾殿下呢……!?」

  「問題就出在這裡。」

  桑布扎將手交叉在胸前,然後慎重地回答。

  「工布雖然反對與唐帝國締結邦交,但依然對吐蕃抱有根深蒂固的忠誠之心。如果是針對翠蘭殿下或許還有話說,可是抓走拉塞爾殿下的意圖實在令人不解,應該不可能是為了錢財,因為若對王太子下手,就等於是謀反了。」

  「已經確認過亞香這名侍女的身份了嗎?」

  「根據侍從次長的說法,她是距王城有七天路程之遙的疆查村村長之女,工布王已經派兵前往那裡了。」

  「但是……我們也沒辦法等到那些士兵回來吧。」

  朱瓔垂頭喪氣地歎息。

  「利吉姆殿下打算怎麼做呢?」

  「他與噶爾大人已經各自率隊前往鄰近地區搜索了;工布王派了好幾隊人馬出外搜尋,而且也下令各家臣在自己的領地內進行調查,總之現在即將進行地毯式的搜索。」

  桑布扎虛弱地露出微笑,他為自己匆匆進房的失禮行為向翠蘭道歉後,又迅速地離開了房間。

  翠蘭躺在床上,因為無事可做而在床上翻來覆去。

  聽完侍女轉達桑布扎的話之後,琉珈失神地坐在床上。

  她由前來整理房間的侍女口中聽說了拉塞爾不見一事。

  直到天亮才回到城內的她,一邊聽著衣箱開闔的聲音,一邊拚命壓抑住自己想叫喊出來的衝動。

  拉塞爾消失這件事並不在她的計劃之內。

  如今桑布扎請侍女前來傳話,表示有事情想問她。

  不知情的年邁侍女看到琉珈臉色發青,趕忙安慰她。

  「桑布扎大人向所有人都問過話了喔。」

  「說得也是,不問過所有人也不行……」

  琉珈自顧自地說完後,就起身準備去找桑布扎,儘管腳步因震驚與疲憊而顯得有些蹣跚,但是為了得知目前的情形還是得去見桑布扎一面。

  「請您特別跑一趟,實在非常抱歉。」

  桑布扎以非常恭敬的態度迎接琉珈的到來。

  「……掌握到拉塞爾殿下的行蹤了嗎?」

  琉珈以顫抖的聲音問。

  但是桑布扎輕輕搖頭,並凝視著她的臉。

  「很遺憾,還沒有,不知可否向您詢問幾個問題呢?」

  「在我所知的範圍內一定盡力回答。」

  「那麼,關於亞香這名侍女,請就您所知道的部分告訴我。」

  「亞香……嗎?」

  琉珈重複了一次之後開始說明。

  「……亞香是負責照顧我的侍女,她是個開朗的女孩,很愛說話……」

  琉珈憶起亞香容貌,語尾好似被吞蝕了一般消失在喉嚨深處。

  引起這場騷動的正是亞香本人——

  「能否向您請教昨晚的情形?」

  「咦……!?」

  「譬如昨晚琉珈殿下是如何度過的、有沒有聽到或看到什麼?只要這樣就夠了;當然,如果您知道亞香昨晚的動向,那就再好也不過了。」

  「昨晚……我很早就休息了,不曉得亞香做了些什麼。」

  琉珈握緊拳頭,痛苦地吐出回答。

  昨天晚上——

  她為了對翠蘭施魔術,所以讓她喝下了湯藥。

  翠蘭的記憶因此被奪走,而她還和亞香一起幫翠蘭更衣。之後,琉珈將翠蘭的衣服、鞋子以及封印了翠蘭記憶的小珠子一起放在銅箱裡,再騎馬前往工布的水消處。

  水消處指的是藏布江往南流一帶。

  位於吐蕃南部、由西向東流的藏布江,在工布這裡會突然轉彎朝南,接著又再度流向西方。

  這條位於這個河川一百八十度改變流向的工布水消處,有好幾座巨大的瀑布與深淵。

  傳聞工布的守護神龍女之居處,就在河川支流所形成的三座瀑布下的深水潭中。

  從未有人真正見過龍女。

  因此也無人知曉龍女的容貌與形體。

  但是人們流傳著,如果不慎掉入潭中就再也無法回到岸上;實際上,琉珈在孩提時代也曾親眼見過被扔進潭中的小狗,就這樣被拖進了靜謐的水底。

  以騎馬的方式是無法接近深水潭的。

  因此,琉珈在雨夜裡步行於泥濘之中前往水潭,也多虧了這場雨,才讓利吉姆等人被留在庫珊的宅邸。

  在令人畏懼的無盡黑暗裡,琉珈將銅箱扔進了深水潭中。

  銅是製造棺材的原料——此刻就有如葬禮一樣。

  利吉姆會失去翠蘭的愛,而翠蘭也將忘卻她對利吉姆的信任。

  琉珈一邊想像隔天早上兩人會有什麼反應,一邊專心地趕回城。

  她原本命令亞香看著拉塞爾直到她回來。

  為了不讓拉塞爾聽到她與翠蘭的對話,琉珈讓他服下了微量的安眠藥,雖然藥量極少,但是因為對方終究只是個幼童,所以琉珈有些擔心。

  當琉珈總算抵達王城的時候,東方的天空已經泛白。

  此時她的衣服早已泥濘不堪,若不先更衣根本無法在城內走動。

  然而當琉珈換好衣服、坐在床上之後,疲倦感與緊張淹沒了她的意識,她就這樣倒在床上睡著了。

  話說回來,亞香為何要帶走拉塞爾呢?

  如果把昨晚的事情說出來,會對找尋拉塞爾有幫助嗎?但是她並不清楚亞香的目的;再者,如果亞香被抓到的話,有可能會將罪過推給自己,就算她表示對拉塞爾被誘拐一事並不知情,事情一樣會變得更複雜吧。

  究竟該如何是好——

  琉珈的腦袋彷彿麻痺了,如今她只能佇立在傍徨之中。

  利吉姆依然沒有找到拉塞爾,而他直到夜晚才回城。

  十六日夜晚的光潔圓月在空中閃耀著,然而憑著月光想在夜晚搜尋還是有所困難,眾臣因為擔心利吉姆的身體,所以紛紛勸他回城。

  一行人在侍女的帶領下進入大廳後,就團成一圈開始用膳。

  負責上菜的侍女迅速地端上了熱騰騰的菜餚。

  桑布扎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坐到利吉姆身旁。

  「有什麼線索嗎?」

  利吉姆著急地問著,但是桑布扎皺著眉搖了搖頭。

  「除了上午向您報告的事情之外,沒有任何新的進展,就連工布王所派出的士兵也沒能掌握到拉塞爾殿下的行蹤。」

  「城內沒有可疑的人嗎?」

  「嫌疑最大的還是亞香。」

  「真是無用的報告啊。」

  「的確是,對了,烏摩和耶布立姆那邊呢?」

  桑布扎詢問狗兒們尋找拉塞爾的狀況,結果這回輪到利吉姆歎氣了。

  「也行不通,因為昨晚下雨,所以沒留下什麼氣味,它們也只是到處張望,並且跟在馬後頭走而已。」

  利吉姆深呼吸了一口,抓起侍女送來的烤餅。

  正當他嚼起口味比擦宿更重的烤餅之際,帶著數名士兵的噶爾來到大廳,噶爾吩咐士兵退下,自己則坐到利吉姆對面。

  「利吉姆殿下,您那邊如何?」

  「和你一樣。」

  利吉姆從噶爾面無表情的臉上看出疲倦,連他的搜索成果都沒問便簡短回覆道。

  不喜歡被人看出心中情感的噶爾,鬢角於是抽動了一下,接著一言不發地喝起侍女端上來的犛奶。

  利吉姆則壓低聲音問桑布扎:

  「翠蘭的狀況如何?」

  「沒什麼大改變。」

  「意思是和今天早上一樣嗎?」

  利吉姆又再次歎息。

  他一想到翠蘭今天早上畏懼的表情,就不由得心情低落。他原先想為自己前幾天的粗魯行為道歉,好好與她談一談,沒想到現在連這件事也做不到了。

  「說說看你知道了什麼,隨便什麼都行。」

  這時桑布扎的語氣一轉。

  「說到這個,聽說翠蘭殿下昨天所穿的衣服和鞋子都不見了。」

  「我也很在意鞋子的事。」

  利吉姆一邊咬著肥厚的犛牛肉,一邊回想今早發生的事。

  翠蘭之所以會光著腳衝到走廊上,或許可以解釋成是因為失去記憶,所以也不能責備將鞋子讓給她穿的噶爾。

  但是利吉姆仍對翠蘭穿了噶爾的鞋這件事有點吃味,於是在回房後立刻往床底下瞧,但是床下並沒有看到翠蘭的鞋子。

  「您是否想過,有可能是翠蘭殿下對拉塞爾殿下做了什麼。」

  噶爾意想不到的發言,讓利吉姆大感震驚。

  「因為用劍攻擊會濺血,所以才必須將衣服與鞋子處理掉,也有這種可能性吧?」

  「簡直無法想像,不可能會有這種事!」

  桑布扎立刻堅決地予以否定。

  「甫自長安返國的噶爾大人可能不瞭解翠蘭殿下,但她絕對不可能會去傷害拉塞爾殿下,假設發生什麼意外,她一定會急忙呼喚大夫的。」

  「可是,拉塞爾殿下並非翠蘭殿下的親生孩子。」

  「你究竟想說什麼?」

  「女人不都希望自己生下王的孩子,以便得到更高的地位……」

  「閉嘴!噶爾!!」

  利吉姆怒吼的同時也捏碎了手中的杯子。

  從他的手中滴落了三滴血於地毯上。

  沉默有如漣漪一般,以利吉姆為起點在大廳中盪開。

  然而,當沉默即將擴散到大廳邊緣時,士兵們一個個開始從口中冒出小聲的抗議。

  「……噶爾大人的說法也未免太……」

  「王妃殿下一直非常疼愛拉塞爾殿下。」

  「她很喜歡小孩子。」

  「聖壽大典的時候,她還和在下的女兒打招呼呢。」

  「連傭人的孩子們都很崇拜王妃殿下呢。」

  眾人皆未正式起身發言,在未被要求表示意見的狀況下就插入王與宰相的對話,原本是不被允許的行為,然而他們依然為翠蘭辯護。

  「你的假設完全沒有根據。」

  利吉姆低聲下了結論後,舔了舔沾濕手掌的血,傷口不大,只有些微鮮血滲了出來。

  當利吉姆一起身,士兵們也跟著站起來,但是利吉姆以手勢制止他們,便離開了大廳,

  接著他邁開腳步,直接前往翠蘭的房間。

  「我要進來囉,翠蘭。」

  利吉姆壓低聲音告知後,不等裡頭的人回應便掀起了門簾。

  在火光搖曳的暗蜜色空間裡有兩個人影。

  一個是翠蘭,而另一個則是朱瓔。

  她們兩人緩緩地抬起頭,翠蘭微張的雙眼在火光照射下閃耀著金色的光芒。

  「……利吉姆殿下。」

  「沒關係,不用起身。」

  利吉姆阻止了正想起床的翠蘭,並且停在房間門口。

  「身體狀況還好嗎?」

  他努力用平靜的聲音詢問,然而翠蘭竟意外用力地點著頭。

  「剛才琉珈殿下送來了湯藥,帶有花香的湯藥很好喝,而且和早上比起來,我現在比較平靜了。」

  「嗯。」

  「請問找到王太子殿下了嗎?」

  聽到翠蘭以這麼見外的口氣詢問,利吉姆只能苦笑地回答:

  「還沒,明天也得一早就出去搜索。」

  「無法幫上忙,真是非常抱歉。」

  翠蘭將頭低了下去,她亮麗的頭髮因為這個動作而從肩膀滑落胸前。

  利吉姆渴望能夠用指尖撩起她的頭髮,不只這樣,他更希望能抱著翠蘭,他希望兩人的身體能夠緊密貼合,讓他得以感受到翠蘭的體溫。

  這麼做的話,或許就可以抑制住那股擔憂拉塞爾安危的焦慮。

  然而他也明白,這對失去記憶的翠蘭而言,只會加深她的痛苦。

  在兩天前的晚上,他就已經領悟到了這點。

  即便透過肌膚的接觸感受到對方,也無法就此解決所有的問題,倘若那時他體諒翠蘭的心情,就該循序漸進的發間並引導她說出答案。

  只可惜利吉姆實在不擅長表達感情。

  因為最近翠蘭總是用溫柔的笑容回應他,所以他才會突然無言地予以強求——

  「那個……利吉姆殿下,我可以說些話嗎?」

  在房內陷入沉默之際,朱瓔有點拘謹地開口了。

  利吉姆點頭,示意她說下去。

  「利吉姆殿下還記得我以前占卜過古辛的下落嗎?」

  「當然記得,你為古辛的母親占卜,藉此找到了古辛的遺體。」

  「或許進行和那時一樣的占卜,對尋找拉塞爾殿下會有幫助。」

  身材嬌小的優秀占卜師以認真的表情繼續說下去。

  「我想為利吉姆殿下占卜,以找出拉塞爾殿下所在之處。血緣關係就像一條無形的線,只要按照正確的步驟,或許就可以將這條線拉回來。」

  「但是並不保證一定會成功,對吧?」

  利吉姆壓抑住起伏的情緒。

  朱瓔點了點頭。

  「拉塞爾殿下與我也相當親近,而我相信他至今仍平安無事,只不過這對占卜者的心境而言,是很要不得的狀態。」

  「因為占卜結果會被感情左右嗎……?占卜過程也會花上不少時間吧?」

  儘管朱瓔占卜的準確度在王城內外都深獲好評,但是若要占卜重大的問題時,就必須花上較長的時間,而且接受占卜者也被要求必須集中精神。

  連朱瓔自己都對結果存疑的占卜,究竟有沒有花費長時間來進行的價值呢?

  已經可以確定的是,帶走拉塞爾的人是那個名叫亞香的侍女,無論她是獨自犯案還是另有共犯,盡快追蹤到她的去向才是上上之策。

  更何況,利吉姆內心另有疑慮。

  朱瓔表示占卜的先決條件是相連的血脈,然而利吉姆並無法確定自己就是拉塞爾的親生父親;從得知前妻蒂卡兒懷孕的那一刻起,這個疑問就一直存在於他的心中。

  但是翠蘭輕易地打破了這個疑惑,原本打算默認這件事的利吉姆,覺得自己被翠蘭的話拯救了。

  但是,這份疑惑並未完全消除。

  而此時的翠蘭什麼也沒說,只是擔心地聽著他與朱瓔的對話。

  「……還是算了。」

  利吉姆邊說邊感到口中乾渴不已。

  朱瓔也低下頭,表示她知道了。

  這一瞬間,利吉姆覺得自己似乎做了個錯誤的決定。

  無論如何,搜尋了一整天也依然找不到拉塞爾的下落。

  「請您別擔心。」

  這時,翠蘭小聲地安慰他。

  雖然口氣聽來有點戒慎恐懼,卻讓利吉姆在孤寂之中感到一絲慰藉。

  她還在自己身邊——即便是失去了記憶。

  「對了,這個……」

  利吉姆將手伸入懷中,拿出了好幾朵花。

  這是他在尋找拉塞爾途中休息時在原野上看到的花,這讓他憶起了拉塞爾與翠蘭初次碰面的那一天,那時的翠蘭因為還不習慣擦宿的生活而感到困擾,拉塞爾於是送了好幾次花給她,翠蘭總是會將花裝飾在房內,毫不厭倦地欣賞著。

  只不過,現在利吉姆拿出來的花早已經枯萎,不僅垂頭喪氣,連花瓣也掉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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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整天被塞在溫熱的懷裡,會變成這個模樣也是理所當然的。

  利吉姆在沉默片刻後,還是下定決心走向翠蘭、遞出枯萎的花。這樣的花理應拿去丟掉才對,但是利吉姆在心情上卻無法這麼做。

  翠蘭認真凝視著枯萎的花朵,然後望向利吉姆並問:

  「這是要給我的嗎?」

  「對……這是我在找拉塞爾途中看到的。」

  「這花曾出現在我們的回憶中對嗎?」

  利吉姆默默地點頭。

  翠蘭伸出雙手接過花,並且好像在尋找什麼似地凝視花朵。

  看到翠蘭有這樣的反應,利吉姆著急地追問。

  「你有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還是有哪裡覺得不方便的?」

  「沒有。」

  「那就好,好好休息吧。」

  「……是,晚安。」

  翠蘭向他低頭致意。

  她的聲音帶有些許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利吉姆想起了初識時的翠蘭,然後懷著鬱悶的心情轉身離去。

  ※※※※※※※※※※※※※※※※
作者: 普普熊    時間: 2009-1-15 05:08 PM

  【四、深夜的暗殺者】

  隔天早上,翠蘭在鳥鳴聲中醒來。

  在意識矇矓的狀態下睜開沉重的眼皮之後,一旁出現的是朱瓔的睡臉。朱瓔濃密的長卷髮遮蓋了她的容顏,而修長睫毛在線條柔軟的臉頰上形成的陰影,讓她散發出一種與稚嫩容貌相反的美艷。

  翠蘭心想,看來真的已經過了一年半呢。

  只要她試圖回想,明明兩天前還待在掖庭宮的感覺就越發強烈,不過與吐蕃王的婚事是早在兩年前就已經決定的。

  「……翠蘭小姐?您醒了啊?」

  朱瓔張開眼睛,聲音聽來尚未清醒。

  翠蘭向她道早安,然後下床走到地毯上。

  直到現在,四周團團團住的石頭牆壁還是令她喘不過氣來,但是翠蘭仍然告訴自己,事情就是這麼一回事。

  所謂婚姻,原本就代表著要進入別人的家庭。

  跨越了名為婚禮的儀式之後,就要在完全不熟悉的地方度過剩餘的人生,就算到婚禮當天才知道自己丈夫的模樣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一想到這種有如抽獎般的婚配,就覺得翠蘭的丈夫至少不是一個會讓人『失望』的人。

  昨天晚上利吉姆進入房間的時候,她原本擔心他會不會又像早上那樣說些莫名奇妙的話,然後用力抱住她,然而他選擇諒解翠蘭失去記憶的事實,並體貼地與她保持距離。

  這一點令她又驚又喜。

  但是同時她也感覺到自己失去記憶,也就意味著利吉姆最心愛的妻子消失了。

  雖然她不覺得自己就是那位『妻子』,但是若彼此能互相體諒與扶持,對現在的情形多少能有點幫助。

  翠蘭梳妝打理好之後,與朱瓔一同去用早膳。

  席間除了可以看到噶爾、桑布扎、利吉姆與數名武將之外,工布王和琉珈也在場。噶爾面無表情,桑布扎則眨了下眼睛代替點頭致意。

  侍女引領翠蘭來到利吉姆身旁的位置。

  這時,坐在上位的工布王以沉穩的聲音問候。

  「您的身體好多了嗎?」

  「謝謝,不好意思讓您擔心了.」

  翠蘭露出微笑表示自己已經恢復精神,而這個動作似乎也令她心情上輕鬆不少。

  然而,當她看到餐點之後,振奮的心情馬上又沉了下去。

  排列在桌巾上的是乳酪、奶油、犛奶以及小麥粉製成的烤餅;此外,還有佐以吐蕃特有蔬菜的少量肉類。

  儘管翠蘭昨天已經吃過這些吐蕃食物,不過她實在吃不慣。

  雖然在長安也有小麥與乳製品,卻不算是普遍的食材,翠蘭也不曾因為覺得好吃而去品嚐過。

  即使這樣,翠蘭還是拿起了烤餅。

  她不希望自己吃得心不甘情不願,因此一口氣咬了一大塊,但是口味很鹹的烤餅不只讓她立刻感到口乾舌燥,烤餅甚至還因而卡在喉嚨裡。

  翠蘭為了幫助下嚥想喝些水,她並不想喝犛奶。

  看到翠蘭掙扎不已的模樣,噶爾愕然地間道:

  「您要不要喝點茶?」

  朱瓔聽到這句話,隨即抬起頭來瞪著噶爾。

  朱瓔會以這種攻擊性的態度對待他人,可說是相當罕見;利吉姆似乎也瞭解這一點,所以他看看噶爾又看向朱瓔,然後問:

  「怎麼了嗎?」

  噶爾則是以泰然自若的神情回答:

  「因為吐蕃沒有產茶,所以我自長安帶來了一些送給翠蘭殿下。」

  利吉姆又將視線移往翠蘭身上。

  「要喝茶的話,請侍女端熱開水來就可以泡了,你還想要其他東西嗎?」

  「請問我可以出城嗎?」

  明知道利吉姆是在問她與食物有關的問題,但是翠蘭卻提出了其他要求,雖然她沒有被禁止外出,但是由於王太子下落不明,連帶使得翠蘭的行動也受阻了。

  利吉姆想了一下之後,莫可奈何地答應了。

  「如果有護衛同行就可以。」

  「可是,現在慧並不在。」

  翠蘭的這句話讓眾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她身上,彷彿再次證明自己失去記憶一樣,翠蘭因而有些驚慌。

  「因為……聽說我的護衛官……去了西域……」

  「嗯,沒錯,慧目前不在,請別的士兵負責這件事吧。」

  「可是這樣一來,找尋王太子殿下的人手就會減少,我一個人不要緊的……若您允許的話,請讓我在外出時配劍……」

  「萬萬不可。」

  噶爾打斷了翠蘭的話。

  「翠蘭殿下目前的身心狀況與平時不同,讓情緒不穩圴人持劍太危險了,即便您在擦宿持續練劍,但那畢竟是在我們的領地內,如今在工布王的領地上表示希望帶劍外出,正代表了您只是在佯裝平靜而已。」

  噶爾的聲音聽來沉穩,卻暗藏如針尖般的銳利。

  可是,他的話並沒有錯。

  翠蘭失望地低下頭去,利吉姆輕拍了下她放在膝上的雙手。

  「翠蘭你和我一起來吧。」

  「可是,您不是要去搜尋王太子殿下嗎?」

  「是啊,可是翠蘭不也會騎馬?」

  「我會騎,不過我並不記得王太子殿下的模樣,就如同噶爾大人說的,或許因為失去記憶之故,讓我的判斷力也變遲鈍了,在這種狀況下,就算讓我一起搜尋也幫不上什麼忙。」

  聽到翠蘭的分析,利吉姆的表情和緩了下來。

  「你倒是挺會找理由來拒絕的嘛!不過,翠蘭你不喜歡石造的城堡吧?到外頭說不定可以想起什麼喔。」

  「好的,那麼我願意與您同行。」

  翠蘭以僵硬的聲音回答,這讓利吉姆不禁歎息。

  「可以的話,不要用那麼尊敬的語氣回答,過去我們一直站在對等的立場,而且你和我說話的時候也都是直接稱呼我的名字。」

  「……怎麼可能?」

  翠蘭不可置信地低語。

  就算自己再怎麼日中無人,也不可能只喊丈夫的名字而不加敬稱,更何況對方還是一國之君;就算利吉姆縱容她這種態度,旁人應該也不會允許才對。

  然而,坐在稍遠位置的桑布扎也附和利吉姆的意見。

  「這是真的,翠蘭殿下叫利吉姆殿下時,一向只叫名字不加敬稱。」

  桑布扎面露苦笑又重複了一次:「是真的。」

  翠蘭再次望向利吉姆的容顏,此時他以看似憤怒又悲傷的複雜表情點了點頭。

  與利吉姆一同騎馬出城的翠蘭,沒過多久便沉醉在工布的美景之中。

  青翠的新生枝芽點綴著森林的顏色,群花也為草地染上了明亮的色彩。一望無垠的天空湛藍無比,白色山峰也清晰可見,原野上的小鳥歌唱聲令人心曠神怡,迎面吹拂的春風也相當柔暖舒適。

  不過,現在並不是來踏青的。

  利吉姆與士兵們都急快地騎著馬,只要街道旁有村落便分頭進行搜索,有時還踏入叢林中呼喊王太子的名字;如果發現了遊牧者,就算距離再遠也會騎馬前去打聽消息。

  利吉姆對士兵們下達指示的身影,儘管年輕卻充滿了王者風範。

  與他並肩而騎的翠蘭,不時偷看著這位年輕的王。

  儘管還是無法相信他就是自己的丈夫,但是利吉姆毫無疑問是位充滿魅力的人物。

  「你很在意這個嗎?」

  利吉姆注意到翠蘭的視線,便指著自己坐騎的額飾詢問。

  他的疑問沒有錯。

  利吉姆坐騎的額頭上,有一個青銅材質、上頭用黃金與土耳其石鑲嵌成花鳥圖案的額飾,和前些日子祖父母送給翠蘭的梳子幾乎一模一樣。

  「這是你在吐蕃迎接第一個新年時送給我的。」

  「我送的嗎……?」

  「對……那時你說正因為這是很重要的東西,所以才送給我。」

  翠蘭斜眼望向馬的額飾,心裡覺得不敢相信。

  她並不覺得利吉姆說的是謊言;然而另一方面,她覺得將額飾送給利吉姆的,似乎是自己所不知道的『某個人』。

  整個上午,翠蘭都跟著利吉姆等人四處奔馳。

  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她也開始感到疲勞了。

  再加上現在她的周圍全是吐蕃人,這是理所當然,不過奇怪的是居然會令她感到不安,儘管越來越多的事實隨著時間經過顯露在眼前,翠蘭卻仍舊覺得自己宛若超越了時空、迷失在異世界裡。

  如今,拉緊神經的線可能斷掉了。

  而翠蘭的困惑這時以最差勁的方式呈現出來,當她過河時,不小心從馬背上望向水面,結果造成一陣頭昏目眩,因而跌下了馬。

  這一摔讓水花濺得半天高,士兵們連忙衝過來扶她。

  翠蘭從頭到腳都濕透了。

  「翠蘭,沒受傷吧?」

  待翠蘭上岸之後,利吉姆下馬走過來表示關心。

  翠蘭恭敬地表示自己沒事,但是隨即又換成一般的口氣再度回答,不過她可能還是覺得不妥,所以又以拘謹的口吻重新再說了一次自己沒事。

  利吉姆脫下自己的上衣交給她。

  「披上這個吧。」

  「請無須費心,反正我的上衣也濕透了。」

  「衣服馬上就會乾,但如果翠蘭感冒就糟了。」

  利吉姆不顧翠蘭的反對,堅持用上衣裹住她的身體,然後命士兵生火。

  士兵們其實早已開始動作了。

  翠蘭對他們的效率感到佩服,不過依然慌張地說:

  「不要緊,我回城去吧。」

  「反正快要吃午飯了,你就留下來。」

  利吉姆乾脆地回答,讓翠蘭無法反駁。

  她只好無奈地坐到火堆旁,利吉姆將她留在原地,然後帶著兩隻狗消失在叢林之中,好幾名士兵也跟著他前去。

  沒過多久,稍遠處的林子裡發出聲響,然後傳來了士兵們「喔喔~~」的呼喊聲。

  回到火堆旁的利吉姆,此時手上多了兩隻兔子。

  翠蘭烘乾衣服、用完午膳後,在烏摩的護衛下回到馬廄,翠蘭將馬交給年輕的馬伕之後便返回城中。

  午後的中庭內全無人影,唯一聽見的是鳥兒悠閒的鳴唱。

  好像整座城都睡著了,正當翠蘭這麼想的時候——

  樹林的另一端傳來了爭吵聲。

  翠蘭立即前去一探究竟,結果看到一棵低矮的果樹下有兩個人影。

  其中一位是工布王。

  另一人是一個年約二十五歲左右的高大青年,他有著淺黑色的肌膚與一張瘦臉,眼神如老鷹般銳利,還有個削瘦的鷹勾鼻,微凸的尖細下巴加上唇瓣肥厚的小型嘴巴,予人一種不協調的感覺。

  這名青年正靠著城的外牆站著。

  工布王則揪住了他的衣襟。

  這畫面看起來很像矮小的工布王努力想攀住對方一樣,他那帶有斑點的蒼老手指顫抖不已,情緒似乎相當激動。

  相對的,青年則是一臉從容自在的笑著,還以冷酷的眼神低視著工布王。

  這時工布王突然怒吼了起來。

  翠蘭聽到他吼的是——我要毀了你。

  緊接著,青年的眼睛向上一吊,然後粗魯地推了工布王一把。

  他看也不看跌倒在地的工布王,便掉頭走向馬廄。

  工布王蹌跟地試圖起身,並用雙手抓住了王城的外牆,但是隨即又緊抓著自己的胸口,並浮現出痛苦不已的表情,最後緩緩地跪了下去。

  「工布王殿下……!」

  翠蘭自林子裡飛奔而出,確認工布王低垂下去的臉。

  只見工布王滿是皺紋的額頭冒出汗水,整張臉也扭曲變形。

  「您怎麼了!?」

  翠蘭壓低音量問,而工布王勉強露出了虛弱的笑容。

  「沒……事,不要……緊,只是心……臟有點……」

  翠蘭隨即注意到,原來工布王有心臟方面的毛病。

  她祖父的心臟也不好,然而還不曾像這樣嚴重發作過。

  她扶起快要倒下的工布王,並且大聲疾呼衛兵,衛兵旋即趕過來將工布王抱起。

  「帶他回房,注意盡量不要搖晃到他的身體。」

  衛兵點頭,然後緊張地邁開步伐快速進城。

  翠蘭搶先一步跑回城內,隨意找了一名侍女並且迅速吩咐。

  「工布王殿下病倒了,請告知琉珈殿下,然後送熱開水到工布王的房裡去。」

  「啊、不得了啦!」

  中年侍女一陣驚呼,然後慌忙地跑向王城深處。

  工布王被送進房後,侍女們立即開始暖房。

  在熱水送進房間,並擦拭掉工布王額頭上的汗水後,沒過多久,琉珈也捧著湯藥進來。她臉色幾乎和工布王一樣蒼白地奔向床邊,而侍女協助扶起工布王以方便她伺候父親服藥。

  雖然房內忙碌動作著,卻依然相當安靜,只聽得到工布王嚥下湯藥的聲音。

  侍女喘了一口氣,再次攙扶工布王讓他躺好。

  看來危機應該已經過去了。

  翠蘭看了一眼憔悴不已的工布王,然後默默地退出房間。

  翠蘭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後,朱瓔卻不在房裡。

  她詢問走廊上的侍女,得知朱瓔和桑布紮在一起。

  翠蘭心想,既然如此不如前往馬廄,於是她換了件衣服後再度步出房間。與祖父母同住的時候,她的工作是負責代替進出祖父母家的商人照顧他們的馬匹;所以,她認為現在去馬廄幫忙照料馬匹應該可以讓心情平靜下來。

  不過待她來到中庭之後,這次卻換成馬廄那裡出現了騷動

  翠蘭衝了過去,結果看到馬廄前方的草地上有數名士兵,他們手持著劍或長槍圍成了一個半圓形。

  位於圓心處的則是烏摩。

  它的腳下有一個人仰躺在地。

  是剛才和工布王說話的那名青年。

  烏摩的頭朝下,拚命地嗅著青年的肩膀一帶。

  青年一臉蒼白地平躺在地,當烏摩的鼻尖碰到他的下巴與脖子時,更是露出一副悲壯到快要死掉的表情。

  他恐怕很討厭狗吧。

  可是,烏摩既沒有發出警告的低吠聲,也不像是要咬人。

  但是他卻沒辦法趕走它,也無法起身。

  周圍的士兵們不知為何也袖手旁觀,光是站在一旁望著烏摩的舉動。

  「這……這隻狗……」

  青年以與他甚不相符的聲音呻吟著。

  翠蘭請附近的馬失去取皮繩過來。

  馬伕立刻拿來掛在馬廄牆上的繩子。

  翠蘭毫不猶疑地靠近烏摩,只說了一句話便在它的脖子上套住皮繩。

  「乖,別這樣。」

  烏摩乖乖地聽從了翠蘭的命令,但是它好像想表達什麼似地抬頭望著翠蘭,接著又立刻將視線轉回青年身上。

  翠蘭真想明白隱藏在烏摩那咖啡色眼珠下的意思。

  可是不透過言語終究無法瞭解,看到翠蘭與烏摩的互動,士兵們也不再團團圍住,最旁邊的一名年輕士兵接過了翠蘭手中的皮繩。

  烏摩被帶離後,青年才總算得以起身。

  剛才他的臉一陣青一陣白,現在卻是滿面通紅。

  他起身之後,不發一語地拍掉衣服上的泥土,士兵們也安靜地解散了。

  「沒有受傷吧?」

  翠蘭一間,青年便以惡狠狠的眼神瞪著她。

  「用不著擔心,我只是對狗沒轍,狗本身應該也明白可以向誰虛張聲勢,看來它似乎沒膽子咬我。」

  「會不會是您身上沾了什麼會引起狗注意的味道呢?」

  翠蘭問的時候沒有想太多,但是青年聽到這句話之後臉色隨即驟變。

  「味道是指……?」

  「譬如像肉或血之類的味道。」

  「這樣的話,可能是狩獵時留下的氣味吧。」

  青年一臉憎惡地回答道,然後挑起半邊眉凝視著翠蘭。

  「聽聞王妃殿下得了失憶症,敢問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我記不得離開長安之後的事了。」

  「……既然如此,就這樣忘掉一切或許比較好吧。」

  青年的小型嘴上揚露出笑容,然後以陰沉的口氣繼續說:

  「拉塞爾殿下失蹤的前一晚,利吉姆殿下於寒舍過夜,就如同當初邀約時所保證的,我讓他充分享受了醇酒、美食和美女。J

  「好像是這樣吧。」

  翠蘭想起朱瓔告訴她的話並點了點頭。

  翠蘭望著他心想,王太子消失的前一天晚上,利吉姆似乎是留在工布輔佐官庫珊的宅邸內,既然如此,那這位青年就是庫珊囉?

  翠蘭的眼神令庫珊有點心虛,但是他隨即又以挖苦的口吻繼續說著:

  「利吉姆殿下似乎很中意我所準備的美女呢。」

  「是嗎?那很好啊。」

  「您沒有意見?」

  「這有什麼問題嗎?」

  翠蘭的反問讓庫珊皺起眉頭。

  如果朱瓔或是桑布扎在場的話,恐怕會捧腹大笑、然後告訴翠蘭對方在打什麼主意,他是想要激起翠蘭的嫉妒心。

  然而,翠蘭卻只是聽著他的話而已。

  畢竟現在的翠蘭沒有吃醋的理由。

  吐蕃王肩負著必須延續王室香火的義務,所以就算擁有側室也不奇怪。

  在大唐帝國,地位崇高的男性大多有妾,其中又以皇帝為最。

  具有皇帝妃妾身份的人多達一百二十二位,而若將照顧這些妃妾的宮女也算在內,那麼側室的人數恐怕將近三千名。

  而皇帝的妃妾們全都集中在皇城裡。

  在一般家庭中,都是由正房夫人來照顧側室的。

  「莫非庫珊大人是希望我對那名女性做些什麼嗎?」

  庫珊加以否定,然後厭惡地拍了拍沾到烏摩唾液的肩膀。

  「現在我們所聊的事,勸您最好不要對利吉姆殿下講,那隻狗做的好事也一樣,都沒有必要向利吉姆殿下報告。」

  庫珊鞠躬告辭後便離開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翠蘭才想起應該順便問他工布王的事才對。

  烏摩引起的騷動平息之後,翠蘭在馬廄裡待了一會兒。

  她幫忙將塞在馬蹄上的馬糞挖出來,還用稻草擦拭它們的身體,梳理馬匹的鬃毛與尾巴、並將它們身上的髒污去掉之後,馬兒們全都煥然一新,變得閃閃發亮。

  「您差不多該回城堡裡去了。」

  年邁的馬伕一邊眺望西方的天空,一邊說著。

  太陽已經西斜,稀落的雲朵染上了紅暈。

  翠蘭向馬伕們道謝之後便返回城內,回房前她先去造訪了工布王的房間,因為她想知道工布王的病況。

  當她來到房外,正好有位侍女抱著桶子出來。

  侍女表示工布王正在睡覺,然後讓翠蘭進到裡頭。

  此時,房內充滿了紅色的光線。

  從小窗射進來的夕陽餘暉拉得冗長,一路延展到對面的牆上。

  工布王躺在床上,身子一動也不動地望著天花板。

  他看起來好像失去了意識,但是眼睛卻是張開的。

  不過,當翠蘭出聲喚他之後,工布王旋即轉頭過來;他緩緩起身時,彷彿可以聽到關節摩擦的聲音,接著,他以嘶啞的聲音低吟:「王妃殿下。」

  「請您躺著就好。」

  翠蘭伸手扶他躺好。

  當她靠近工布王的耳邊說話時,可以聽到他的呼吸聲,那聲音宛如吹進山谷的風聲一般,而他癱在毛毯上的手毫無力量,彷彿沒有血液流過的枯木。

  「不好意思。」

  翠蘭將工布王的手放進毛毯裡,然後摸摸他的腳。

  長了瘡的纖細雙腳就像冰塊一樣冰冷不已。

  翠蘭開始揉起他冰冷的腳,她想起每當祖父經歷過心臟宛如糾結成一團的劇痛之後,總會抱怨手腳的末稍都麻痺遲鈍了。

  大夫說過,這時只要輕揉就能促進血液循環,緩和麻痺感。

  翠蘭也時常為祖父揉腳。

  只要一想到這麼做就能稍微幫助工布王,原本湧上心頭的洩氣感也在不知不覺中消失殆盡了。

  「若被利吉姆殿下知道我受到王妃殿下如此貼心的照顧,我恐怕會人頭落地喔。」

  工布王打趣的話把翠蘭逗笑了。

  「哎呀,這可不是開玩笑喔!利吉姆殿下對王妃殿下的寵愛程度可是非同小可,今早您應該是與利吉姆殿下在一起吧?」

  「是的,午膳時我享用了他抓來的兔子。」

  「怎麼會送給您這種毫無情趣的禮物啊!!」

  工布王也笑了。

  翠蘭則邊笑邊說:

  「我很喜歡兔肉。」

  「原來如此,利吉姆殿下的確很清楚。」

  是這樣子嗎?翠蘭漸漸理解了。

  因為她失去了記憶,所以不禁認為對方也和自己一樣不記得以前的事,然而利吉姆卻為了不愛吃乳酪和烤餅等食物的翠蘭,抓來她喜歡吃的兔子。

  「對了,王妃殿下住在這裡有沒有覺得不便的地方?」

  「不,沒有什麼特別的……」

  翠蘭說到一半停了下來,她忽然想起某件事,於是問道:

  「有人和我提到利吉姆殿下中意某位女性,但是我不知該如何對應,關於這件事該找誰商量比較好呢?」

  話才說完,工布王便露出訝異的表情。

  翠蘭擔心自己是否刺激到他了,但是工布王悶哼了一聲,並用滿是皺紋的眼皮下方那雙圓潤的眼睛凝視著她。

  「雖然我不清楚是誰向您說這種事的,但請您無須理會。吐蕃並不時興迎娶眾多妻妾,王室更不會如此,因為將來會造成很多麻煩。」

  「這樣會引起什麼問題呢?」

  「吐蕃傳統是由母系親戚來照顧、管教孩子的,這在王族裡也一樣;也就是說,產下工之子嗣的王妃,其親戚比起身份原本就屬於王族的父系親戚,在政治上擁有更強力的發言權,正因如此,往後有可能會造成政治上的混亂。」

  「這不就是干政嗎……?」

  翠蘭驚訝地回問,而工布王對她點點頭。

  「母系親戚的地位被認為擁有其正當性。」

  他以謹慎的語氣繼續說下去:

  「利吉姆殿下曾迎娶位於雅隆北方之地——岩波(注l)的公主蒂卡兒為妻,岩波過去被利吉姆殿下的祖父併吞,但該地的人民略有反抗;松贊.干布王為了安撫巖波人民,所以才要利吉姆殿下娶當地公主為妻。」

  然而工布王接下來的話,又反駁了先前的說法。

  「可是我認為松贊.干布王還有其他目的,岩波王的血脈多為女性,所以即便蒂卡兒殿下生下孩子,她的家族裡也沒有人會來干預政治。」

  「而為了防止母系親屬干政……」

  「是的,噶爾大人成了照管蒂卡兒殿下的監護人……」

  工布王乾笑起來。

  「松贊˙干布王的手法剛中帶柔,就連他自己所娶的妃子,也全都是與政治保有一定距離之人,利吉姆殿下之母的祖父雖然曾任宰相一職,但也因謀反之名而被誅殺了。」

  「擔任宰相的人居然謀反……?」

  「在主權與基礎皆尚未穩固的國家裡,就連宰相也可能成為王的敵人。事實上,當松贊˙干布王即位之後,國家便陷入了混亂,各地的小工並不認同年輕的松贊干布王成為吐蕃領導者,最後松贊干布王則將這些不願配合的人以前所未聞的殘酷方式除掉了。」

  工布王瞇起眼睛,彷彿望向遠方一般。

  翠蘭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停下為他揉腳的動作,但是她為了不打斷工布王的情緒,就繼續將已停止動作的手放在他腳上。

  此時工布王從腳底到腿部,正好也都保持在舒適的溫度。

  「吐蕃有三位特別的『王』,其中包括工布王……也就是在下還有娘布王以及吐谷渾王。不過在以前,吐谷渾王並未包含在內,而是塔布王被列入其中。」

  「是地位被吐谷渾王取代了嗎?」

  「不,是被殲滅了。在松贊˙干布王即位時,我與娘布王便因為領悟到他的政治力量,因此完全站在旁觀的立場,但是塔布王卻反抗他,所以塔布就被消滅了。」

  「那塔布王的血脈……」

  「全族無一倖免,就連女兒也全被殺害了,如此恐怖的手法……」

  工布王皺起眉頭,呻吟了一聲並用手壓住胸口。

  看到他的身體縮成一團,翠蘭連忙揉起他的肩膀,她本想叫人來,但是工布王卻抓住她的手、阻止她離開。

  「請等一下,我不要緊。」

  「可是……!!」

  「求您聽到最後。」

  工布王的話讓翠蘭瞭解到,他們現在並非只是普通談話而已。

  「您想說什麼呢?」

  翠蘭問著,而工布王發紫的嘴唇抖了起來。

  「琉珈……我想請您保護我的女兒;我明知王妃殿下本身也被失憶症所苦,因此不應該強求您,但我實在沒有其他人選可以拜託了。」

  工布王微微咳了幾下,然後以手指擦拭嘴角。

  「松贊˙干布王高深莫測、難以捉摸,我從未強出頭或表示任何一點反對的意見,我一直…都努力讓自己的存在像烈日下的火光一樣微不足道,因為我實在太懦弱了!如此軟弱的我就只有琉珈一個孩子,而且我還為自己的妻子和琉珈帶來了痛苦。」

  「工布王殿下……」

  「如果一切都能平安落幕就好了,可是拉塞爾殿下現在行蹤不明,再這樣下去的話,工布說不定會被追究責任,萬一真的發生了什麼事,希望您能向利吉姆殿下說情。」

  「可是,光憑我的意見……」

  「沒這回事。」

  工布王以信心滿滿的眼神抬頭仰望翠蘭。

  「只要是王妃殿下說的話,利吉姆殿下一定會聽的。」

  可是……翠蘭在心中反覆思索著。

  這是身為領導者、抑或是領導者之妻都不應作出的行為,當然,如果琉珈是無辜的,那麼翠蘭就可以保護她,但是若她是以工布王之女的身份被追究責任,恐怕就沒有翠蘭開口的餘地了。

  「我會試著……去幫助琉珈殿下。」

  翠蘭給予了模擬兩可的回答。

  她認為這樣應該就足以將她的意思傳達給工布王了。

  工布王慢慢地露出微笑,然後再度躺下去。

  一陣長長的歎息之後,瘦小又年邁的工布王沉沉睡去,並發出微弱的呼吸聲。

  躲在起居室門簾後頭的琉珈,聽見了翠蘭與父親的對話。

  她原先為了熬煮湯藥而暫時離開,沒想到端著藥回來時,翠蘭與父親正在談話。她知道不該偷聽的,可是雙腳就像被縫在地上一樣動不了。

  父親的每一句話都讓她心臟劇跳到幾近痛楚。

  難不成,父親知道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嗎——

  但是她並沒有閒暇來考慮這件事的可能性,因為在她聽到翠蘭勸父親休息之後,接下來寢室內就傳出放下皮革窗簾、關上窗戶的聲音。

  琉珈慌張地想跑出起居室,但是想了一下之後,決定蹲在衣箱前面。

  這樣看起來就好像她迴避了兩人的對話,一直在這裡整理衣服。

  翠蘭從寢室走出來,因為注意到琉珈而停下腳步。

  「琉珈殿下,您在這裡啊?」

  「是的,因為看你們聊得正起勁,所以我就在這裡整理東西。」

  結果翠蘭低下了眉眼,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我本是想來探病,沒想到卻讓工布王殿下更累了。」

  「請您別放在心上。」

  琉珈努力擠出笑容。

  「多虧您發現父親病發。」

  「其實工布王殿下在發作前曾和庫珊大人說話,庫珊大人雖然沒有對他施暴,不過還請小心他比較好。」

  「……謝謝您的忠告。」

  待翠蘭離開之後,琉珈立即衝進寢室。

  她的父親正在熟睡。

  父親一直就是個身形瘦小的人,睡著之後又更顯渺小了。

  無論是他額頭上的皺紋、肌肉下垂的臉頰,還是吐出細微氣息的乾燥紫色嘴唇,全都加深了琉珈的悲哀,而且令她憂鬱不已。

  ——好累……

  一股深深的歎息自體內深處升起。

  自從施行了『魔術之卵』以來,她就未能安心入睡。

  只要一想到被擄走的拉塞爾的安危、翠蘭喪失記憶之後的情況,還有當自己所犯的罪被揭發後會有什麼樣的審判,她就心情激動至無法入眠。

  琉珈頹喪地癱坐在地毯上,然後將頭靠在床邊。

  臉頰碰觸到的毛毯,既柔軟又冰冷。

  這股冰冷的感覺讓她憶起了小時候的事,母親從未睡在她身邊,也不允許奶媽陪伴自己睡在同一張床上。

  你是工布王的女兒——

  母親總是重覆著這句話。

  琉珈是吐蕃國內特別的『王』之女兒,所以母親希望她能擁有與這個身份相襯的氣質與智慧,同時卻又總是哀歎她的容貌醜陋;而琉珈具備魔術師資質這件事,也同樣令母親煩惱不已。

  不過,是否具備魔術師的資質並非她本人能夠決定的;而且發現精靈留下的痕跡卻不加以祭拜處理,就等同於丟下倒地的病人逃跑一樣。

  ——話說回來,剛才庫珊和父親說了些什麼?

  琉珈用昏沉沉的頭腦想著。

  她並不喜歡庫珊。

  庫珊總是喜歡高談闊論,卻會在最重要的時候逃走,攻打松州的時候也一樣,他提倡吐蕃男子都應該成為戰士,自己卻以生病為藉口沒有加入軍隊。

  琉珈知道他在裝病。

  因為當她前去森林摘藥草的時候,看到本該臥病在床的庫珊正進行打獵,庫珊也發現她,並且毫不遲疑地將弓箭瞄準她。

  不過在短暫的猶豫過後,他默默地騎馬離開了。

  那時,琉珈認為庫珊的舉動是因為將自己誤認為獵物。

  但是實際上,他說不定想殺琉珈滅口。

  庫珊從以前開始就是這麼蠻橫,他不但會將讓自己摔落的馬射死,還會毆打對自己一些不當行為有異議的奴僕。

  將幼犬扔進龍女之淵的人也是庫珊,因為他討厭狗,而這麼做是為了報復對他吠叫的那隻母狗。

  但是琉珈並沒有去救那隻小狗,而是在一旁看著它淹死,因為她害怕被庫珊反擊,而不敢表達自己的意見。

  琉珈一向都是如此。

  她沒辦法主動與他人侃侃而談.

  能讓她自由自在說話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瑟拉德,但是他已經不在了。

  因為亞香說的話總是令她很愉快,所以才會造成如今這種不可收拾的局面,雖然她只是想讓利吉姆嘗到一點苦頭,可是若再這樣下去,父親和這個國家都會被嚴重波及。

  琉珈拚命地想著辦法,卻想不出該如何避免這些事發生。

  ——好累喔……

  琉珈閉上眼睛。

  她真希望自己就這樣不再醒來

  翠蘭與朱瓔兩人共進晚膳,並討論下午發生的事。

  而翠蘭最在意的,莫過於工布王那時喊出『我要毀了你』這句話。

  為什麼他會對庫珊如此憤怒呢?下午翠蘭與工布王談話的時候,好幾次都想問他,但是又害怕會因此讓工布王激動起來,所以直到最後都沒問出口。

  「希望不是和王太子殿下的失蹤有關。」

  朱瓔點點頭,對翠蘭的自言自語表示同意。

  「烏摩的舉動也令人在意,耶布立姆的話還說得過去,不過烏摩不大可能會去戲弄不認識的人。」

  「儘管如此,懷疑庫珊大人也不妥……」

  翠蘭與朱瓔看著彼此。

  「要不要和利吉姆殿下商量一下呢?」

  「說得也是,我去找利吉姆殿下談談吧。」

  翠蘭接受朱瓔提議,在等待利吉姆回城時又稍微和她閒聊了一下,途中她看了好幾次窗外,終於看到有一小群人舉著火把逐漸靠近王城。

  過了一會兒之後,翠蘭前往利吉姆的房間。

  不過,利吉姆似乎還沒回來。

  雖然他們的房間在同一層樓,但是一直跑來確認利吉姆是否已經回房也有點麻煩,於是翠蘭走向噶爾的房間。

  噶爾的房間位在一樓,房內似乎有人在。

  「噶爾大人,可以打擾一下嗎?」

  翠蘭從起居室出聲問他,然後掀起通往寢室的布簾。

  寢室內相當明亮。

  裡頭點了很多盞燈,火光照亮了正在專心閱讀木簡的噶爾,此時房內放置了數十卷木簡,而上頭寫的全是翠蘭未曾看過的文字。

  「……噶爾大人?」

  翠蘭再度出聲叫他,噶爾冷靜地抬起頭,看來完全沒被嚇到。

  搖晃的燈火在他臉上形成了陰影,讓人更加感受到他的深慮與冷漠。

  「您在這種時間獨自前來實在是不智之舉哪。」

  「我有點事想與你商量。」

  「既然如此,請您命令衛兵來叫我出去。」

  噶爾十分無奈地歎了一口氣,然後閉上雙眼用手指揉著眉間。

  「只要您在這裡尖叫一聲,我立刻會遭到處罰的。」

  「尖叫?為什麼我要尖叫?」

  「過去曾有女性用這種方法將我逼到窮途末路。」

  「喔?原來可以用尖叫對付噶爾大人啊!」

  噶爾因為翠蘭的低語而露出不悅的表情。

  「倘若臣下對王族做出無禮之舉的話就會遭到重罰。」

  不過,噶爾無意對翠蘭做出無禮的舉動,翠蘭也不打算和他開玩笑,她心不在焉地聽著他的話,然後望向木簡。

  上頭所記載的文字與漢文不同,看起來像記號又像花紋。

  「那是梵文,是天竺的文字。」

  噶爾冷冷地說。

  「嗯。」翠蘭出聲回應。

  「聽說吐蕃沒有文字。」

  「現在有了。」

  「可是,這不是天竺的文字嗎?」

  翠蘭彎腰摸了摸放在床上的木簡,然後抬頭詢問噶爾。

  「是的,這是吐蕃文字剛創造出來不久後的記錄。」

  「剛創造出來不久後?那為何不用吐蕃文字寫呢?」

  「因為將吐蕃文字推行到各地需要時間,而且到目前為止也尚未完全普及,這還真多虧了桑布扎大人的從容不迫哪!」

  頭一次聽到噶爾發牢騷的翠蘭,忍不住笑了出來。

  不過這似乎惹毛了噶爾,他沒好氣地問:

  「請問您要與我商量什麼事?」

  「啊……嗯,是工布王的事。」

  翠蘭將她在下午的所見所聞,盡可能以客觀的方式說給噶爾聽。

  沒想到噶爾非常認真地聽著,而且在翠蘭說完之後,還詢問她的看法。

  「關於這件事,翠蘭殿下有什麼想法?」

  翠蘭思考了一陣,最後提出了一個猜測。

  「這次誘拐皇太子的事件,說不定是為了將工布王殿下逼至絕境。」

  「為何您會這麼認為?」

  「這樣想可能太過單純,不過我認為最大的受害者是工布王殿下。」

  「喔?不是利吉姆殿下嗎?」

  噶爾冷笑起來,但是又立即收起了這種玩笑般的態度。

  翠蘭努力思索著,然後說出讓她這麼認為的理由。

  「倘若不顧慮到利吉姆殿下的私人情感,即便王太子殿下消失了,對吐蕃應該也不是絕對的損失。我聽說王太子殿下生母的親屬,也就是蒂卡兒殿下的娘家那邊,並沒有人可以監護王太子,但是,工布王卻有可能因為在自己的領地上發生這麼一件大事而被追究責任,而且他的心臟又不好。」

  「因為工布內部也不團結。」

  噶爾攤開木簡,發出啪啦啪啦的聲響。

  「上頭有提及關於王太子殿下行蹤的事嗎?」

  「很遺憾,到目前為止並沒有出現可疑的人物,但有幾個人可能有問題,況且從外頭為琉珈殿下招贅,似乎也引起了不小的反對聲浪。」

  說到這裡,噶爾臉上浮現出不帶任何感情可言的笑容。

  「對了,我知道您是皇帝的養女喔。」

  噶爾冰冷的聲音,宛若銳利的刀刃般刺進翠蘭的耳朵。

  因為他的話實在太過尖銳了,讓翠蘭一時說不出話來。等她回過神來,才發現在火光照映下的噶爾一直凝視著自己。

  「雖然桑布扎大人曾經說過,受到驚嚇有可能會讓記憶回復,不過這種程度的驚嚇看來還是不夠。」

  「……這是利吉姆殿下告訴你的嗎??

  聽到翠蘭這麼問,噶爾浮出一抹淺笑。

  一注意到他的眼睛深處藏有危險的光芒,翠蘭馬上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利吉姆殿下也知情嗎?」

  噶爾停頓了一下,翠蘭連忙搖頭否定。

  「不知道,我不記得了。」

  「不過,你的侍女應該還記得吧,因為利吉姆殿下與你共同守護著這個秘密,一起幸福地生活著。」

  噶爾繼續說著。

  「當然,我想也有這種可能性,利吉姆殿下對您的態度是我從未見過的,他並非一個如此沒有氣魄的人,利吉姆殿下過去一直都是淡然地盡義務,而且別無所求。」

  翠蘭一邊聽著他的話,一邊拚命撐住發昏的頭腦。

  正如噶爾所言,朱瓔曾經說過利吉姆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而且那時她還提醒過翠蘭,除了桑布扎之外並沒有其他大臣知道這件事;沒想到,自己還是在頭腦混亂之下疏忽了,居然自己說出必須死守的秘密。

  「……噶爾大人是從哪兒聽來的呢?」

  「是和您一樣身為皇帝養女的某位女性告訴我的。」

  噶爾以試探性的眼神看著翠蘭。

  「您應該記得我被慰留在長安一事吧?在您所遺忘的這一年半光陰裡,我待在長安生活,皇帝欲賜我官位、房舍與妻子,而準備要賜給我作為妻子的那名女性就是皇帝的養女。」

  「是公主……嗎?」

  「她叫做琅邪公主。」

  噶爾的嘴角揚起諷刺的笑容。

  「她真是個相當老實的女孩呢!當我拒絕娶她之後,她怒斥我是野蠻人,還告訴我很多事情。譬如她雖然是皇帝的外孫,但依然是一名嫁去蠻夷之地實在太可惜的高貴女性,她還說吐蕃王也娶了皇帝的養女,所以叫我最好是心懷感激地接受皇帝的好意等等。」

  噶爾那輕蔑的口氣讓翠蘭頭暈目眩。

  為什麼皇帝——不、為什麼琅邪公主身邊的人不阻止她說出這些話呢?

  「然後呢……?」

  翠蘭低聲詢問,讓噶爾露出驚訝的表情。

  「您想知道什麼?」

  「噶爾大人……沒有向皇上說了什麼嗎?」

  「我什麼也沒說,畢竟我沒有立場表示吐蕃不要皇帝的養女,儘管為了繼續交涉而必須想出別的方法,但緊咬皇帝一個人也沒有意義。」

  這時噶爾換上了認真的表情,窺視著翠蘭的反應。

  「只不過,若您是皇帝派來的刺探者就糟了。」

  「我……!?」

  「沒錯,皇帝亟欲瞭解吐蕃的國情,就算不是為了征服吐蕃,應該也是為了國防上的需求以及為了解決吐谷渾的問題吧。」

  「我才不是刺探者!!」

  噶爾用拳頭抵著嘴角,斜眼望向翠蘭。

  「如果您說的是事實,那看來大唐帝國的皇帝頭腦並不靈光。」

  「什麼意思……?」

  「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

  噶爾的口氣忽然變得不悅,然後皺起眉頭將翠蘭趕出房外。

  被他推到昏暗走廊上的翠蘭,一時之間只能茫然地佇立在黑暗之中。

  她搖搖晃晃地走到城外。

  他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噶爾的話實在造成太大的衝擊了,總之,翠蘭希望先讓頭腦冷靜下來。

  現在天色陰暗無光,王城外頭被黑暗籠罩著,不過四處都點有火把,這時忽然有一個白色的不明物體掠過火光,往馬廄的方向去了。

  翠蘭覺得可疑,因此也跟了過去。

  來到馬廄之後,馬伕正在餵食烏摩與耶布立姆,但是兩隻狗似乎都不大喜歡倒在鐵碗裡的食物,它們完全無視馬伕的存在繼續睡覺;偶爾會將眼神往上瞄,可是趴在前腳上的頭卻一動也不動。

  不過當翠蘭走進來之後,狗兒與馬伕的視線則不約而同地看向她。

  「怎麼了?它們不吃東西嗎?」

  「是的,這可是相當好的食物呢……」

  馬伕以責備的眼神望向兩隻狗。

  烏摩打著呵欠,一臉事不關己的模樣。

  耶布立姆則站起來對翠蘭猛搖尾巴。

  「為什麼不吃呢?」

  就算翠蘭問它們也得不到明確的答案。

  她心想,如果狗兒們會說話就好了。

  就在這時,原本悠哉的兩隻狗忽然發出低鳴。

  它們緊盯著外面的黑暗,壓下頭並露出牙齒警戒。

  翠蘭循著它們所看的方向望過去,驚覺在僅距二千步距離之處的叢林裡,有個白色的塊狀物體正盯著他們。

  塊狀物是白鳥的臉。

  不過那並非普通的鳥類,因為鳥喙佔了臉的一半、還露出一排細長的牙齒,而往上吊的眼睛紅得如同火焰一般。

  馬伕倒吸了一口氣,嚇得當場跌坐在地上。

  而烏摩與耶布立姆也開始高聲吠叫。

  眼前的光景讓翠蘭忽然間不知所措。

  無論怎麼看,自叢林向這裡偷看的那張臉都像是面具。

  是誰,又是因為什麼目的,要在晚上戴著面具呢?

  她的疑惑馬上就被解開了,因為帶著面具的人在叢林裡架起弓箭,而且箭頭還瞄準了翠蘭等人。

  烏摩與耶布立姆開始狂吠,激動得連唾液都四處飛散。

  拴住它們的皮繩也被拉長至極限。

  翠蘭立刻抓起裝有食物的鐵碗扔了過去。

  對方也在同時放箭。

  結果箭搖搖晃晃地飛來,最後僅斜斜地刺中了翠蘭前方的地面。

  相對的,翠蘭扔出去的鐵碗則命中了對方的頭,碗中的食物則是散落了一地。

  嗚!那個人發出一聲微弱的慘叫,然後倒在叢林裡。

  翠蘭抓起掛在牆上的鐮刀,想趕往對方倒下之處。

  但是馬伕抓住她的腳踝大喊著不能過去,還無力起身的馬伕以不容妥協的表情阻止翠蘭。

  「太危險了!!您不能去!!」

  「可是……」翠蘭試著反駁,但是情緒激動的馬伕完全聽不進去。

  就在這時,聽到騷動聲的衛兵衝進了馬廄。

  翠蘭告訴他們叢林那頭有持著弓箭的敵人,於是數名衛兵隨即趕過去,但是他們立刻就回來了,手裡僅拿著上面有裂痕的鳥臉面具與鐵碗。

  烏摩與耶布立姆也停止了吠叫。

  翠蘭彎下身來摸摸它們的頭。

  為了尋找偷襲者的下落,士兵們從待命之處被叫了過來。手持火把的士兵開始徒步調查馬廄與王城周圍。

  途中,利吉姆正好結束王太子的搜索工作回來。

  「發生什麼事了!?」

  負責指揮的衛兵向訝異的利吉姆說明了大致情形。

  話一聽完,利吉姆立刻瞪著翠蘭。

  「翠蘭……」

  翠蘭低著頭應聲,然後站起身。

  沒想到,利吉姆居然粗魯地抓住了她的雙手,讓翠蘭不禁往後縮起身子,利吉姆緊接著在她耳邊發出雷鳴般的怒吼。

  「你這個……!!你這個悍婦!」

  「那是因為有人襲擊狗兒,用箭射向被拴住的狗兒,實在是太卑鄙了……」

  「這與那件事無關!」

  利吉姆依舊抓著翠蘭的手,前後搖晃著她。

  「你總是這樣!!淨做些危險的事,最後再說些什麼自己沒事所以不要緊的話!」

  「你就算不用吼的我也聽得到!」

  翠蘭忍不住怒罵回去。

  「雖然你說我總是這樣可是我也不曉得啊!!因為……」

  數天前她明明還在掖庭宮裡的,但是當她驚醒過來之後,人卻已經到了吐蕃,而且王太子還下落不明,噶爾甚至知道自己是『冒牌』公主。

  『冒牌』公主——

  這個最需要守護、最令她提心吊膽的秘密,居然從自己口中洩露了出去,光是這樣就已經讓她夠心煩意亂了,利吉姆卻完全不聽解釋就怒斥她。

  當然翠蘭也知道他是在擔心自己,但是對翠蘭而言,這樣的態度就像是完全否定了『現在的她』,無論是被緊抓住的手所感到的痛楚,或是毫不留情地敲打著耳膜的怒聲,全都像是在責備自己。

  就算這是她的多心——

  一股強烈的無力感與孤獨向她襲來。

  眼淚同時也掉了出來,雖然她並不想在人前哭泣,但是淚水卻無法止住,眼淚傳到臉頰上的溫度令翠蘭生厭,所以她只好咬緊嘴唇、低下頭去。

  「翠蘭……」

  利吉姆低聲喚她,緊接著由側面將她抱了起來。

  翠蘭連忙抓住他的上衣,並將原本控制住喉嚨的啜泣聲吞了回去,原先無法自己停止的淚水,也因為驚嚇的關係瞬間止住了。

  「好了,乖乖待在這兒。」

  利吉姆簡短地對兩隻狗兒這麼命令,便輕鬆地將翠蘭抱走。

  他帶著翠蘭離開站滿衛兵的馬廄,來到中庭的營火旁,然後在抱著翠蘭的狀態下拔出腰間的劍,利吉姆將劍握在手中並靠著城牆坐下,翠蘭就這樣坐在他的膝蓋上,而他輕晃翠蘭的肩膀並以平靜的聲音說:

  「想哭就儘管哭吧。」

  翠蘭忽然間楞住了。

  早在被抱起來的時候,淚水就消失在喉嚨深處了。

  然而,利吉姆現在卻叫她哭。

  這是命令嗎?

  「怎麼了?不哭了嗎?」

  「……已經不要緊了,對不起。」

  翠蘭小聲地向利吉姆道歉,剛才的激動心情早已隨風而逝,如今她只感到筋疲力盡。

  自己方纔的那種態度,很明顯只是在鬧脾氣,簡直就和揮舞手腳哭鬧的小孩沒兩樣。翠蘭一想到這裡,就覺得相當難為情。

  她不想再坐在利吉姆的膝上,可是他的手卻按住她的肩膀。

  這樣的坐姿並不舒服,但是翠蘭不再移動身子,她深呼吸一口氣並抬起視線望向天空時,才發現夜空中的雲不知何時已經散開,還可以看到幾顆閃爍的星星。

  「抱歉剛才吼了你。」

  利吉姆低沉的嗓音,與營火燃燒的聲響重疊在一起。

  翠蘭低聲表示沒關係。

  然後就陷入了一片沉默。

  雖然兩人不語,但是夜晚依然充滿了各種聲音﹒在樹枝間跳躍的鳥兒振翅聲,遠方吼叫的野獸吼聲,還有從馬廄裡傳來的衛兵說話聲。

  不過翠蘭聽得最清楚的,卻是利吉姆的心跳;然而,與其說是用耳朵聽到的,不如說這聲音傳遍了翠蘭全身。

  這樣的聲響舒服地滲透進翠蘭的內心,但是又好像在某個深處搖晃一般,令她感到些許的焦慮。

  翠蘭聽著利吉姆的心跳聲一陣子之後,坐起身子將手掌貼到他胸前。

  因為她覺得如果這麼做的話,就可以更瞭解自己為何會有這種心情。

  沒想到——

  「別這樣,翠蘭,會癢耶。」

  利吉姆阻止了她,而翠蘭連忙將手拿開並順勢從利吉姆膝上站起來,因為動作太急了,她擔心自己的頭髮是否掃到了利吉姆的臉,幸好似乎沒有,而他也慢慢地起身。

  「心情平靜一點了嗎?」

  「……是的。」

  「那回房去休息吧,我送你到房前。」

  利吉姆露出微笑並伸出自己的左手。

  翠蘭抬頭望向他,猶豫地握住了利吉姆的手。

  ※注1:此處的「岩波」為風之王國前三集中出現的「各波」。因為在考證過程中比對歷史及地理資料上的疏漏導致誤譯,現在統一於風之王國第四集開始更正為「岩波」之後亦沿用相同譯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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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五、侍女的下落】

  朝霧尚未完全散去,利吉姆就前去馬廄探看烏摩與耶布立姆。

  雖然已經有請衛兵守著它們,不過他還是放心不下。

  利吉姆穿過白色霧氣進入馬廄後,耶布立姆立刻站了起來,烏摩則是維持坐姿、尾巴左右搖晃。

  利吉姆隨手亂摸了它們的頭一把,接著前往偷襲者放箭的叢林。途中,他發現地上有一處不自然的凹陷,利吉姆心想應該是弓箭刺中地面所留下的痕跡,不過凹洞很淺,由此可見射箭者的功力不足。

  『我想放箭的可能是女性、小孩或老人。』

  他想起昨晚翠蘭在房門前曾這麼說。

  她表示射箭者的個子不高,雖然翠蘭接下來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是最後仍舊什麼也沒講就進房了,恐怕是認為自己想說的事與狗、拉塞爾都無關吧。

  利吉姆沒想到翠蘭失去記憶之後,態度居然如此端莊有禮,這並非指她原本很蠻橫,只是現在的距離感令利吉姆十分痛苦;昨晚她怒吼回話時,雖然只有一瞬間,利吉姆的內心卻感到相當慶幸。

  倘若他們不是在赤嶺相遇,而是在河源才見面,然後就這樣舉行婚禮的話,兩人之間恐怕就會像現在這樣保持著生硬的距離吧;如果真是這樣,翠蘭必定會在與利吉姆親近之前,先與拉塞爾熟稔起來吧。

  一想起拉塞爾,利吉姆的內心便有如揪心般的痛楚。

  今天已經是拉塞爾失蹤的第三天了。

  他究竟在哪裡?有沒有被粗暴的對待?三餐是否正常?當這些疑問一浮上心頭,不安的情緒便不斷地湧現。

  利吉姆連忙搖搖頭,企圖趕走陰鬱的心情。

  接著,他走進了叢林裡,枝葉上的晨露溽濕了他的衣服。

  他來到一個似乎是偷襲者所站的位置,那裡有很多雜亂的腳印,不過周圍還有很多疑似衛兵的足跡,因此無法判斷偷襲者究竟逃往何處。

  利吉姆雙手插腰望向四周。

  結果,他發現稍遠之處有一隻狐狸倒在地上。

  走近一瞧,四肢攤開的狐狸已經斷氣了,變色的舌頭自微張的嘴巴垂下,嘴巴周圍也沾著泡沫。

  利吉姆彎下身,用指尖沾了一下狐裡嘴邊的泡沫。

  泡沫還沒乾,由此可見狐狸可能是昨晚死亡的。

  利吉姆想起馬伕的話,然後回到偷襲者之前站的位置,聽說翠蘭昨晚將裝有狗食的鐵碗扔了過來,可是附近並沒有食物散落在地上,所以極有可能是昨晚被野獸吃掉了,如果這就是造成狐狸死亡的原因,那就代表食物中有毒。

  但是烏摩與耶布立姆並未吃下有毒的食物。

  所以對方才會急忙戴上面具、以自己不擅長的射箭暗中偷襲。

  「可是,為什麼要襲擊狗呢?」

  利吉姆歪著頭思考。

  早晨的霧氣開始消退,兩隻狗正瞇起眼睛享受日光浴。

  利吉姆想了一陣子之後宣告放棄,然後返回城內。

  進城之後,他立刻前往備有早膳的房間。

  房內不見噶爾與桑布扎,只有琉珈一人坐著。

  她的臉色蒼白,看起來似乎快要昏倒的模樣,肩膀也無力地下垂,就算坐著身體也依舊前後搖晃。利吉姆心想如果她身體不適,還是回房休息比較好,可是現在工布王已經倒下,能接待利吉姆等人的工布王室成員只剩下琉珈一人,所以她也不得不露臉。

  「工布王的身體狀況如何了?」

  利吉姆語氣沉穩地問,但是琉珈卻露出彷彿剛睡醒的朦朧表情。

  「啊……是的,他現在已經穩定下來了。」

  琉珈以無法聚焦的眼睛看著利吉姆,最後還努力擠出一絲笑容。

  「聽說拉塞爾殿下的愛犬昨晚遭受襲擊……」

  「是啊,雖然殺了狗也沒有意義。」

  利吉姆模稜兩可地回答之後,將烤餅送進口中。

  他原以為戴面具的人是要襲擊翠蘭。

  但是翠蘭卻斬釘截鐵地表示對方是要襲擊狗,也就是說她並未感受到對方的殺氣是針對自己而來;像翠蘭這樣的使劍高手,絕不可能誤判對方的目標。

  只不過敵人戴著鳥怪的面具。

  這點令利吉姆相當在意。

  在滿月前一日夜晚的祭典上,用劍指向翠蘭的妖怪正好也戴著白鳥面具。

  「琉珈殿下,在祭典時使用的面具都收在哪裡呢?」

  利吉姆的問題令琉珈一陣錯愕,但是她似乎沒心情反問利吉姆為何要提出這種唐突的疑問,她面有難色地回答道:

  「面具收在以銅和銀製成的箱子裡,然後放置於平常用不到的房間。」

  「箱子有上鎖嗎?」

  「有,如果妖怪在祭典之夜以外的日子附在面具上就糟了。」

  「鑰匙由誰管理呢?」

  「是侍從長……但是鑰匙就掛在侍從房的牆壁上,所以誰都可以拿出去。」

  「……在祭典當晚戴白鳥面具的人是誰?」

  「從以前開始就禁止公開戴面具者的身份,非常抱歉。」

  琉珈以細小的聲音道歉。

  利吉姆也低聲表示沒有關係。

  之後,沉默籠罩在兩人之間。

  琉珈再次閉緊雙唇,利吉姆也開始嚼起烤餅。

  祭典那晚,利吉姆完全沒想到翠蘭會被指名對戰,至於那名『妖怪』,除了最後一擊之外,其餘的攻擊都很制式,而且那天翠蘭威風凜凜的英姿迷倒了在場所有人,不只擦宿,連工布的武將也對她讚譽有加。

  這讓利吉姆感到相當滿足。

  如今回想起來,那時的判斷或許是錯的。

  只不過,凡事只要一扯上翠蘭,利吉姆就會突然失去自信。出外狩獵的那天晚上,因為天候惡劣而不得不留在庫珊那裡過夜一事,也令他懊悔不已。

  那天晚上——

  城內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利吉姆完全不知道,甚至無法憑空想像。

  結束用膳、正要離開房間的利吉姆被朱瓔叫住了。

  此時這名深受翠蘭信賴的侍女正被桑布扎抱著,而臉上則掛著前所未見的嚴肅表情。

  「可以耽誤您一點時間嗎?我想和您談談翠蘭小姐的事,雖然現在最優先的應該是尋找拉塞爾殿下,但無論如何希望您能撥時間聽聽。」

  「我知道了,你們兩個來我的房間吧。」

  於是三人一同來到利吉姆的房間。

  回房之後,利吉姆既不坐在床上也沒取出腰間的劍,也不暗示朱瓔先開口,只是站在門口附近等她開口。

  「翠蘭小姐昨晚造訪了噶爾大人的房間。」

  「她一個人去噶爾的房間?」

  「是的,她原本想等利吉姆殿下回城,但是您一直沒有回來,所以她才去找噶爾大人商量事情。」

  朱瓔的語氣變強硬了。

  「而且,據說噶爾大人表明他知道翠蘭小姐是皇上的養女。」

  「你說什麼……!?」

  利吉姆皺起眉頭。

  他完全沒想到朱瓔要說的會是這件事。

  「我在想,翠蘭小姐會不會是陷入了噶爾大人的圈套,翠蘭小姐是假公主這件事,或許真有可能是那位琅邪公主殿下告訴噶爾大人的,可是就噶爾大人的性格而言,應該會對琅邪公主殿下的話起疑才對。」

  「的確,無論發生什麼事,大唐帝國的家臣也不可能會承認假公主的事,想必是噶爾用計從翠蘭本人口中套出真相的。」

  利吉姆終於明白為何翠蘭的樣子會如此奇怪了。

  當時在擦宿馬廄裡發生的送茶事件,或許也是噶爾用來動搖翠蘭的手段之一,翠蘭一直守口如瓶,卻因為失去記憶導致思緒混亂,才會將真相洩漏出去。

  「可是,為什麼不早一點來找我談呢?」

  聽到利吉姆的質疑,朱瓔責難似地歎了一口氣。

  「因為我們起初還無法判定噶爾大人是否真的知道翠蘭小姐的身世,但若去問噶爾大人,就等於承認了翠蘭小姐是『冒牌公主』,所以翠蘭小姐認為等到與松贊˙干布王見面之後,就可以明白噶爾大人那值得玩味的發言,是基於什麼樣動機了。」

  「這實在無法作為沒找我商量的理由哪!」

  就在這時,一直保持沉默的桑布扎開口了。

  「翠蘭殿下恐怕是打算遵從松贊˙干布王的決定吧,就算自己會面臨生命危險,她也打算一個人面對。」

  「她為什麼總是這麼自作主張啊!」

  利吉姆又驚又氣地看著朱瓔與桑布扎說:

  「首先,吐蕃不可能急遽改變對大唐帝國的外交方針,或許噶爾有很多計劃,但無論我方私底下怎麼想,都會將翠蘭當成王妃對待……」

  「關於這點,您以前曾傳達給翠蘭殿下瞭解嗎?」

  「傳……傳達!?」

  利吉姆皺起眉望著桑布扎,他不明白桑布扎究竟想說什麼,桑布扎如絲線般細小的雙眼所散發出的感覺與噶爾不同,但是同樣無法讀取到任何情緒。

  「……沒有,我……並沒有告訴她……」

  桑布扎聽見後歎了一口氣。

  「與唐帝國和親這件事,原本就是松贊˙干布王的主張;和親目的是希望輸入唐的文物,這點直到現在仍是進行中的計劃,假如知道翠蘭殿下是假公主的話,她對松贊干布王而言就是個沒有價值的新娘。」

  「這個我知道,可是父王這一年半以來並沒有任何表示,所以……」

  「就算利吉姆殿下接受這個事實,可是在這種場合,您的意見並沒有任何意義。」

  桑布扎的發言相當辛辣、直接。

  「我們是在吐蕃土生土長的吐蕃人,我們瞭解這個王國的結構以及吐蕃人的性情,知道什麼事物該被尊重以及松贊干布王是怎樣的人。關於自己掛念以及害怕之事都可以藉由想像來填補答案,然而翠蘭殿下卻是一年半前才來到吐蕃的漢人。」

  朱瓔露出帶有輕視意味的笑容瞪著利吉姆。

  「哼!結果利吉姆殿下還是不明白嘛!您不懂身為假公主這個事實對翠蘭殿下而言是多麼沉重的負擔、還有她是多麼地煩惱。」

  「那是因為……」

  「翠蘭小姐在嫁到吐蕃之前,一直都是以留在長安的家人安全為第一考量,可是在喜歡上利吉姆殿下之後,於吐蕃生活期間,卻必須去在意她原本沒有必要擔心的事情,也就是自己身為『冒牌公主』這件事會為吐蕃帶來的壞處。」

  朱瓔瞪著利吉姆。

  「假如您真的想要守護翠蘭小姐的話,請用言語以外的方法證明翠蘭小姐的身世並不會讓任何一個人受害、甚至引起爭執。無論利吉姆殿下您的看法如何,噶爾大人確實已經在暗中對翠蘭小姐施壓了。」

  「他是為了與唐的交涉……嗎?」

  為了評估與唐交涉的這個目標能達成多少,噶爾才會想要知道翠蘭的真實身世,如果沒辦法達成最初的目的,他想必會改用別的手段。

  利吉姆的確過於樂觀了。

  「我該怎麼做才好?」

  利吉姆問桑布扎。

  桑布扎像在安撫孩子似地摸著朱瓔的背,然後改以另一種語氣回答。

  「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處死噶爾大人吧。」

  「喂!桑布扎!!」

  「我知道這不但是翠蘭殿下最不樂見的解決辦法之一,而且也會對吐蕃的政治造成極大的損失。總而言之,我們應該比噶爾大人早一步向松贊.干布王報告翠蘭殿下的真實身份。」

  桑布扎搔搔頭,繼續說下去。

  「事實上,松贊.干布王之所以會召喚翠蘭殿下到雅隆與我也有關係,當我將各什故大人的首級送往雅隆之際,向大王講述了一些有關翠蘭殿下的事,比如她是位劍藝優秀、威風凜凜的女性,而且非常適合擔任拉塞爾殿下的養母等等,因此才讓大王對她產生了興趣吧。」

  「什麼啊!原來是因為桑布扎大人的緣故」

  朱瓔將憤怒的矛頭從利吉姆轉向了桑布扎。

  桑布扎只好苦笑著向她道歉。

  「我並沒有提到任何她的不是,當然,我也想趁這次訪問雅隆的機會道出事實,翠蘭殿下的資質非常適任吐蕃王妃,而且擦宿的人民也都很信賴她。或許這樣的想法太過天真,但我認為松贊˙干布王必定會將翠蘭殿下與大唐帝國視為不同的個體,然後再予以評價。」

  「……我也這麼認為。」

  「大唐帝國的處理態度或許很隨便,但相反的,可以將其視為翠蘭殿下位於長安的家人平安無事。以大唐皇帝的立場來看,一定覺得送走公主之後,事情就告一段落了吧。」

  「噶爾會怎麼做呢?」

  「現在也只有靜觀其變……」

  桑布扎的表情和緩了下來。

  「總之,若翠蘭殿下的記憶恢復之後,就必須將現在我們所談的內容全告訴她。」

  「可是,記憶不見得會恢復。」

  「倘若如此,只要採取您覺得正確的態度去面對她就行了。」

  做出結論之後,桑布扎再度轉變語氣。

  「翠蘭殿下就暫時先交由朱瓔小姐照顧,我們必須得找出拉塞爾殿下,如果今天仍舊沒有任何成果,恐怕就要集結鄰近各國的兵力去調查工布眾臣的領地才行了。」

  「我想也是,桑布扎,你今天先開始進行準備工作吧。」

  「利吉姆殿下呢?」

  「我想帶著烏摩和耶布立姆再出去找一次,雖然我想像不出詳細情形,但若昨晚的事件與拉塞爾有關,那麼狗應該就能幫得上忙吧。」

  利吉姆說完後,溫柔地拍拍朱瓔的肩膀。

  「抱歉,朱瓔,今後也請你繼續關照翠蘭。」

  「當然,這是我的榮幸。」

  朱瓔帶著微笑,雙瞳因冒出的眼淚而濕潤。

  利吉姆對朱瓔和桑布扎點點頭,接著離開了房間。

  出城之後,利吉姆騎馬前往溪谷。

  此時天空晴朗無比,彷彿前天根本沒下過雨。

  被雪覆蓋的遠方山峰清晰可見,在空中盤旋的老鷹,那寬闊的翅膀在地面形成了黑影。樹林問不時有小鳥飛出來,而灌木叢中則有狐狸屏住氣息趴在地上,等待馬群通過。

  悠閒寧靜的春季景色,讓烏摩與耶布立姆的腳步也和緩了下來。

  兩隻狗兒低下頭,抬著腳步往前行。

  畢竟因為下過雨的關係,所以氣味早就被沖走了。

  正當利吉姆想著是否該帶狗回城時——

  耶布立姆停下腳步、抬起頭來。

  然後它將尖尖的耳朵往前傾。

  烏摩緊接著也抬起頭,同樣將耳朵朝向前方。

  「怎麼了?」

  它們並未回應利吉姆的問題,而是忽然跑了起來,它們穿過灌木叢的下方,並以敏捷的動作繞過岩石,接著衝上了崎嶇的斜坡。

  它們拋下利吉姆等人狂奔了一陣子之後,在目的地開始吠叫,彷彿是在呼喊著:「快來這裡啊!」

  兩隻狗兒停在某處開始認真地挖掘草地。

  一股不祥的預感閃過利吉姆腦中,沒過多久,土壤中出現了人的手指。

  「烏摩!!耶布立姆!!讓開!」

  利吉姆一跳下馬命令它們,兩隻狗立刻乖乖退到一旁。

  光是這樣一個動作,利吉姆就放心了。

  因為那就代表這不是拉塞爾的屍體。

  這時士兵們也趕過來,將狗扒開一半的洞穴繼續往下挖掘,沒過多久,濕軟的泥土中出現了一具年輕女孩的屍體。

  那名綁著奇妙髮型的少女,身上沒有穿戴任何衣物。

  沾滿泥土的裸體,看起來就像巨木的樹根一樣。

  「這個女孩究竟是誰……?」

  利吉姆喃喃自語著,這時工布的士兵出聲回答他:

  「贊普,這女孩是服侍琉珈殿下的侍女,名叫亞香。」

  「亞香?這女孩就是亞香嗎!?」

  她就是拉塞爾失蹤那晚,同時也自城裡消失的侍女。

  利吉姆彎下身檢視著亞香的遺體。

  沾滿泥土的乳房下方有一道紅黑色的傷口。

  這個對準心臟的劍傷奪走了她的性命。

  對方因為顧慮到肋骨會擋住劍,所以還將劍稍微傾斜、從橫向刺入,由此可見兇手很懂得使劍。

  可是,為何屍體會是全裸的呢?

  傷口上的血塊早已凝固發黑,身上也沒有沾染任何血漬,恐怕是兇手為了不想讓人發現死者的身份,才會在殺了她之後將她的衣服脫光的;只要再過幾天,埋在土裡的屍體就會因為腐爛或遭野獸啃食而無法辨識。

  「將遺體送回城內。」

  利吉姆一聲令下,兩名士兵立即將屍體抬了起來。

  就在這時,有一小塊物體從屍體微張的口中掉出。

  那是一枚黃金戒指。

  戒指的造型是仿自在擦宿盛開的小花,利吉姆認出那是翠蘭平時所戴的戒指,翠蘭在吐蕃迎接第一個新年時,拉塞爾送給她的禮物。

  利吉姆來到翠蘭的房間想要確認戒指的事,結果房裡出現了讓他意想不到的畫面,地上擺滿了衣服和各種飾品,而身穿藍絹衣裳的翠蘭則站在其中。

  「……你在做什麼?」

  利吉姆突然的造訪讓翠蘭嚇了一跳,她羞紅著臉小聲回答:

  「我在想,看看自己的東西或許可以恢復記憶。」

  「所以你才把朱瓔留在桑布扎那邊嗎?」

  「對,原本以為沒有人在旁邊解釋會比較好……但現在看來還是不行。」

  利吉姆點點頭。

  「大概吧,畢竟你不是特別喜歡擁有什麼物品的人,自從和你結婚以來,你也不曾要求過任何東西。」

  聽到利吉姆這麼說,翠蘭微笑著低下頭。

  「可是找不到鳳凰髮簪,讓我有點難過。」

  「鳳凰髮簪……?是你婚禮那天插在頭上的髮簪嗎?」

  利吉姆皺起眉環視房內。

  「的確不在這當中,問問朱瓔吧。」

  翠蘭點頭回答:「是。」利吉姆再次望向她。

  「在新年的慶祝活動上,你穿的就是這件衣服。」

  今年的新年,他們在瞭望台上一起看日出。

  在寒氣逼人的清晨,瞭望台被薄霧包圍著。翠蘭在藍色衣裳外面團了一件白色毛皮,但是手指似乎還是相當冰冷,因而不斷對著指尖呼著白色氣息。

  利吉姆看到她這樣就抱住了她,讓她躲進自己所穿的毛皮下。

  那時,翠蘭靠在他的懷裡笑著說好暖和。

  然而現在眼前的翠蘭卻一臉不明白地歪著頭。

  利吉姆只得歎口氣,趕走近乎妄想的回憶。

  「讓我看看你的手。」

  翠蘭手掌朝上伸出雙手。

  利吉姆抓住她的手,忽然將她的手翻轉過來。

  或許是因為手在無預警的情況下被翻過來而感到疼痛,翠蘭皺起眉、反射性地縮回手,但是利吉姆的手並未因此鬆開。

  結果翠蘭的身體失去了平衡。

  利吉姆想抓住翠蘭往後倒的身體,卻被腳邊的衣服絆到。

  「危險!」

  已經無法分辨是誰的喊叫聲了。

  兩個人的身體重疊、倒在地上。

  翠蘭背朝下倒在地上,而緊接著跌下來的利吉姆則連忙用雙手撐住地板。

  翠蘭烏黑的長髮在地上散開,凜然的雙眼向上望著利吉姆,由光滑肌膚所形成的臉頰曲線,將利吉姆的視線導向她玫瑰色的唇瓣。

  利吉姆感受到一股難以壓抑的衝動,不禁將嘴唇貼近翠蘭。

  但是躺在地上的翠蘭伸手擋住了他。

  「……這樣好嗎?利吉姆殿下也知道我是皇上的養女對不對?」

  「我知道,可是……這對我而言並不重要。」

  利吉姆以含糊不清的聲音回答,並將翠蘭拉了起來。

  「我喜歡上的人不是『公主』也不是『冒牌公主』,而是名為李翠蘭的女子。」

  「利吉姆殿下……」

  「別叫我『殿下』!」

  語氣粗暴的利吉姆伸手撫摸翠蘭亂掉的頭髮。

  翠蘭顯得不知所措,於是她試圖改變話題。

  「為什麼您要看我的手呢?」

  「抓走拉塞爾的侍女死了,而她嘴裡含著你的戒指。」

  翠蘭的表情頓時緊張了起來,連忙望向自己的手指。

  看到她的反應,利吉姆急著安撫她。

  「我不認為你對那名侍女做了些什麼,只是……」

  「或許我真的做了什麼。」

  翠蘭的聲音比利吉姆想得還要堅定。

  「能否讓我去看看那位侍女的遺體?」

  「可是,就算讓你看了……」

  「或許我會想起什麼也說不定。」

  「我知道了,雖然不太願意讓你瞧見……」

  利吉姆小聲地嘀咕,然後站起來、朝坐在地毯上的翠蘭伸出手。這回,翠蘭毫不遲疑地將手交給他。

  翠蘭在利吉姆的帶領下來到一樓的房間,當她看到少女橫躺的屍體時,忽然感到胸口緊縮成一團。

  這位少女看起來和朱瓔同年。

  沾滿泥土一毫無血氣的臉龐看來稚氣未脫。

  然而很殘酷地,失去生氣的臉龐和無生命的物質沒兩樣,凝結在遺體周圍的靜默空氣,讓人無法想像她曾經笑過也曾開口說話。

  「……有想起什麼嗎?」

  利吉姆詢問站在遺體旁屏住氣息的翠蘭。

  翠蘭搖搖頭,而這個動作令她感到頭暈。

  利吉姆鬆開她的手,然後抱住她的肩膀,儘管翠蘭在一瞬間有所抵抗,但是依舊讓身子靠著他的胸膛。

  她凝視了侍女的遺體好一陣子。

  侍女那宛若垂耳犬的髮型相當罕見。翠蘭發現她是裸身之後,心想即使這個女孩再也無法醒來,然而奪走他人性命、還污辱對方的兇手實在太殘酷了。

  「戒指在哪裡?」

  忽然想起戒指的翠蘭向利吉姆問道。

  於是,他從衣帶中取出了一個小小的金塊。

  戒指早已變形,不仔細看的話根本看不出原貌。

  恐怕是因為少女遭刺的那一瞬間咬到了口中的戒指之故。

  「這名侍女是什麼人?」

  翠蘭彎下身,邊用手指撥開亞香臉上的頭髮邊問。

  「我還沒聽說詳情……」

  「是個很耐人尋味的女孩喔。」

  利吉姆才剛講完,門口就傳來了其他男人的聲音。

  翠蘭與利吉姆回頭,看到桑布扎抱著朱瓔站在那裡。

  「看來亞香似乎有誇大其辭的毛病,今天早上我問了幫傭的女孩,她說亞香曾表示自己現在做的只是臨時的短期工作,不久後她就要嫁給某大戶人家了。」

  桑布扎歪著頭接著說下去:

  「可是,那種家族不可能娶亞香過門,吐蕃也像唐一樣講究門當戶對,如果兩者身份懸殊卻想結婚的話,也只有捨棄原有的生活私奔一途了……」

  「也就是說亞香的話中有所矛盾囉!究竟……」

  朱瓔話說到一半轉過頭去。

  翠蘭等人也望向她所看的地方。

  眾人一回頭,只見琉珈衝進房內,面色蒼白的她一看到翠蘭等人也在場,似乎嚇了一跳而停下腳步。

  接著,她慢慢地將目光移向亞香的遺體,彷彿為了抑制住悲鳴般以雙手用力按住嘴巴。

  「亞香……怎麼會……」

  扭曲的聲音自琉珈壓住嘴巴的指縫間流洩出來。

  她並沒有走近遺體,琉珈那毫無血色的臉就宛若躺在那裡的遺體一般失去了生氣,緊接著她的雙膝著地。

  翠蘭驚覺她昏倒了,但是利吉姆的動作比她快一步,搶在琉珈倒地前抱住了她的身體。

  「琉珈殿下?」

  利吉姆呼喚懷中的琉珈,並輕輕搖動她無力的身體。

  但是琉珈的頭癱軟下垂,毫無反應。

  「她昏倒了。」

  利吉姆簡短地告訴大家,然後抱起失去意識的琉珈。

  「翠蘭和我一起來,桑布扎你去聯絡侍女。」

  「要通知工布王嗎?」

  桑布扎的問題讓利吉姆皺起眉頭。

  「她只是昏倒而已,用不著去打擾臥病在床的工布王。」

  「是。」桑布扎點頭回答。

  翠蘭則加快腳步跟在離開房間的利吉姆身後。

  琉珈身處黑暗之中。

  有妖怪在她的四周跳著舞屍

  包括長了牙的鳥、五隻眼的鹿、六隻耳朵的雪豹和兩個鼻子的狗。

  那些多出來的部分代表了邪念,就和現在被憎惡附身、動彈不得的琉珈一樣。妖怪們一邊肆無忌憚地笑著,一邊在她的周圍瘋狂亂舞。

  有時它們甚至還拋投起某樣東西。

  被它們玩弄在手中的東西毫無抵抗能力——那是將身體縮成一團睡著的拉塞爾。

  『還來!!……還給我!』

  琉珈緊抓住妖怪。

  但是妖怪突然變成了亞香。

  『……亞香!!』

  亞香凝視著琉珈,被泥巴弄髒的那張臉毫無生氣。

  她發青的嘴唇動也不動,只是用空洞的眼神望著琉珈,琉珈忍不住別過頭去,但是在下一秒鐘,一切就都消失了,獨留她站在黑暗之中。

  『……瑟拉德。』

  琉珈倒在一片黑暗之中,渴望見到瑟拉德。

  然而,她卻無法順利想起自己朝思暮想的人長什麼樣子,明明她比任何人都熟悉他的模樣,但是那份甜蜜卻苦澀的記憶,細節卻是如此模糊不清。

  『瑟拉德……救我……瑟拉德。』

  琉珈朝著黑暗伸出手——指尖碰到了某人。

  那感覺柔和而溫暖,琉珈的指尖發現對方的食指根部有舊傷。

  她心想,這是瑟拉德的手。

  瑟拉德過去曾笑著說,那是在他開始熟悉劍術之後,不小心所造成的傷。

  琉珈捧起他的手、貼近自己的臉頰。

  『求你哪裡也別去。』

  琉珈話一出口,眼淚便溢了出來。

  這時黑暗消失、光線射進眼簾。

  她的眼球感到一股刺痛。

  但是導致她眼睛疼痛的光線,立刻被出現在眼前的人影遮住了。琉珈的視線回復聚焦,看清楚望著自己的人。

  「翠蘭殿下……」

  「您醒了嗎?」

  翠蘭的語氣聽似鬆了一口氣,琉珈發現自己正握著她的手。

  「……您一直都在這裡嗎?」

  「因為琉珈殿下的樣子看起來很痛苦。」

  翠蘭以平靜的聲音回答,琉珈抬起她的手掌。

  她的手上有道和瑟拉德在同一位置、同樣形狀的傷痕。

  琉珈用指尖輕觸她的傷痕時,翠蘭露出了微笑。

  「這是我小時候弄傷的,那時手指差點就動不了了。」

  「……您為什麼要練劍呢?」

  「因為我想變得堅強,但是無法憑劍術取勝的事情太多了。」

  琉珈本來想請她舉幾個例來聽聽,卻將話吞了回去。

  翠蘭背負了母國的威信隻身嫁到異地必定會感到不安,這件事在琉珈奪走她的記憶隔天,就已經得到證實了。

  然而,琉珈卻拚命不去看她不安的模樣,她想把翠蘭視為一個在毫無煩惱的情況下嫁到吐蕃,順勢接受了利吉姆愛意的輕浮女人;她是個不瞭解琉珈的痛苦、隨口說她適合淡紅色的不識相女人。

  但是她這麼做也是枉然。

  因為她明白事情完全不是這樣。

  琉珈原本就不曾懷疑松州之戰的理由,武勇乃吐蕃男子的榮耀,而她深信笑著送對方上戰場是女性的義務,只是因為結果與她的期望不同,所以她冀望有『什麼人』能為瑟拉德之死負責。

  「翠蘭殿下……」

  琉珈考慮是否要說出那天晚上的事,並請求翠蘭原諒。

  如今亞香已被殺害,如果再繼續保持沉默或許真的會讓拉塞爾陷入危機之中。

  可是——

  就在這時,琉珈腦海中忽然浮現某種假設。

  拉塞爾之所以會失蹤,會不會是為了陷害工布王呢?

  雖然她無法想像目的為何,然而假使吐蕃的中樞人物想奪取工布王的地位,那麼這次的事件正是絕佳機會。

  如果是這樣的話,她是否應該三緘其口才能保護父親呢?

  「琉珈殿下?身體還是不舒服嗎?」

  看到琉珈的眼神上下游移,翠蘭問她。

  琉珈默默地搖著頭,然後鬆開了翠蘭的手。

  在利吉姆等人帶走琉珈之後,桑布扎請人去叫工布的侍女長前來。

  略微發福的侍女長,雙手放在微凸的肚子前方緊張地搓著,她站在桑布扎面前,並且不安地偷瞄用布包住的遺體。

  「您要問亞香的事情嗎?」

  「對,我想瞭解她成為琉珈殿下貼身侍女的經過。」

  桑布扎的發言並未讓侍女長嚇到。

  而且她還露出了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亞香成為琉珈的侍女一事,無論怎麼想都令人生疑。

  據桑布扎與朱瓔從眾人口中所聽到有關亞香的描述看來,她似乎並不適合擔任一國公主的侍女,再加上她在城裡的資歷很淺,至少還要多花幾年由基層工作開始做起、並學習相關禮儀;但是她卻對週遭的人說,再過不久她就要辭去侍女的工作了。

  侍女長深吸了一口氣,以不悅的口氣開始說:

  「亞香成為琉珈殿下的貼身侍女是侍從次長決定的。」

  「侍從次長的決定?」

  「對,他說亞香是他的遠親,他衷求我說亞香是個沒規矩的女孩,所以希望能透過這個工作找到機會嫁出去,我根本無法拒絕,詳情您可以去問侍從次長。」

  侍女長板著臉退下後,桑布扎這回叫來了侍從次長。

  臉色發青的侍從次長現身,他大張的眼睛向上看著桑布扎,而且一進來便口沫橫飛地為自己叫屈。

  「就和我先前所說的一樣,亞香是遠方村莊的村長之女!!」

  「可是侍女長表示亞香是你的遠親。」

  「那是騙人的!!那個女人說謊!!我打從十二歲起就一直擔任侍從、為這座城盡心盡力!!我絕不可能做出誘拐拉塞爾殿下這種事!更別說殺人這種駭人聽聞的事……」

  侍從次長白顧自地說著,然後跪在地上、膝蓋抖個不停。

  看來無論桑布扎說什麼,他也聽不進去了,侍從次長的態度明顯有異,卻也無法單方面責備他。

  桑布扎只好先讓他回去了。

  「奇怪,青綠色的衣裳也不見了。」

  原本在尋找鳳凰髮簪的朱瓔說道。

  從琉珈那裡回到自己房間、看著朱瓔找東西的翠蘭歪頭問道:

  「會不會是放到別的地方去了?」

  「不可能,鳳凰髮簪與那件青綠色的衣裳是放在這個衣箱裡沒錯,因為那是參見松贊.干布工時要穿的特別禮服。」

  朱瓔一箱接著一箱查遍了翠蘭的衣服和飾品,結果發現還有好幾樣物品不見了。

  「……那也是亞香偷的嗎?」

  「我的衣服對那位侍女而言太大了吧。」

  「偷竊的目的也不只是為了要自己穿。」

  「可是如果要拿去賣,再多拿一點不是更好嗎?衣服又大又重,飾品的體積就小多了。」

  「說得也是……」

  朱瓔歎了一口氣,翠蘭腦海中則浮現出亞香的模樣。

  沾滿泥土的身體和胸前遭刺的傷口——

  翠蘭也將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她想起昨天晚上在中庭裡,當自己的耳朵貼近利吉姆的胸前時,心情突然變得焦躁不安。在看到亞香的遺體之前,利吉姆也抱了她,那時她原本還想再聽一次他的心跳聲,那是在過去累積的時光之中,自己的耳朵所記得的聲音——也算是一種感覺吧。

  翠蘭的視線落在自己右手的傷痕上。

  那時與自己談話的琉珈觸摸著她手上的傷,或許她死去的未婚夫也在同樣位置受過傷。

  假如——

  忘記了自己曾經受傷,身上的傷痕也不會消失。

  即使失去記憶,實際度過的時間與體驗也不會因此不見。

  也就是說——

  「翠蘭小姐,您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只是想到有些事情並不只會記在腦中……像傷痕啦、感覺等等……應該會留下什麼吧,因為並非連那段時光都一併消失了啊……」

  朱瓔聽著翠蘭毫無章法的說明,低頭思索起來。

  結果朱瓔比翠蘭早一步得到結論,她拍了一下手、露出豁然開朗的表情說:

  「我懂了!!您想說的是,就算失去記憶,那天晚上發生在您身上的事也不會因此消失,對不對?」

  「……嗯,就是這樣。」

  「正是如此,那麼讓我為翠蘭小姐占卜吧,就算無法占卜出拉塞爾殿下的行蹤,卻或許可以藉此得知翠蘭小姐那時遭遇的、聽到以及看到的事。」

  朱瓔欣喜地喊了起來。

  聽著她的聲音,翠蘭也跟著開心了起來。

  「現在立刻占卜嗎?」

  「不,讓我們等到天黑,在適合的時機占卜,才容易得到正確的結果。」

  「那我去告訴桑布扎大人吧。」

  翠蘭興高采烈地說完後,留下朱瓔離開了房間。

  利吉姆送琉珈回房之後,再次出外尋找拉塞爾。

  他在發現亞香遺體的地點放開狗兒,但是這回兩隻狗卻只是在洞穴周圍打轉,然後一副快投降的表情抬頭望向利吉姆。

  看來亞香在下雨的夜晚帶拉塞爾出來之後,沒過多久就遇刺了。

  利吉姆望向周圍,想起這裡距離通往庫珊宅邸的路很近。

  這條路的前方除了庫珊的宅邸之外,不知道其他擁有領土的家臣,對國家的情勢抱有什麼樣的立場。

  目前已經調查完工布王城周圍,而且還發現了亞香的屍體,因此接下來,當務之急應該是出動由鄰國商借來的士兵去搜索工布家臣的領地。

  可是,假如真的有工布家臣企圖造反,對方恐怕會擁有私人軍隊,如果狀況急轉直下,可能會連帶讓拉塞爾遭遇不測。

  總之,必須整備好兵力、迅速展開行動才行。

  為了向桑布扎詢問兵力部署的情形,利吉姆暫時先返回城內。

  雖然時間早了點,但是他來到餐廳時,庫珊與工布的家臣們已經在用晚膳了。

  「結果如何?」

  庫珊邊擦拭嘴角邊問。

  利吉姆搖搖頭,顯示出毫無成果的失望。

  這時桑布扎出現了,他快步來到利吉姆身邊,低聲和他說了一些事。

  「翠蘭殿下說要接受朱瓔的占卜。」

  「翠蘭她……?到底是怎麼樣的占卜呢?」

  聽到桑布扎的報告,利吉姆皺起眉頭。

  過去朱瓔曾說自己無法幫翠蘭占卜,而且也說沒有信心能透過利吉姆占卜出拉塞爾的下落。兩者的理由相同,就是占卜對像若與白己很親近,就有可能無法出現準確的占卜結果。

  況且,翠蘭與拉塞爾並沒有血緣關係。

  桑布扎似乎看出了利吉姆的疑慮,他笑著說:

  「詳細內容我不清楚,但如果是朱瓔小姐的話,一定可以掌握到拉塞爾殿下的行蹤。」

  「說得也是。對了,今早的工作有進展嗎?」

  「是的,士兵已經部署好了。」

  桑布扎點頭後,又接著說:

  「說到這,聽說翠蘭殿下的物品有好幾樣不見了。」

  「可是亞香的遺體旁什麼也沒有。」

  利吉姆交叉起雙手,轉動的視線剛好對上庫珊,卻發現他也正看著自己。

  可是當他的眼睛與利吉姆一交會,就立刻將臉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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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普普熊    時間: 2009-1-15 05:21 PM

  【六、朱瓔的危機】

  朱瓔將床上的被單鋪好之後,把她從絹袋中取出的水晶片排列好,從兩扇窗射進來的夕陽照在上面,讓帶著淡淡色澤的水晶片閃閃發光。

  太陽馬上就要下山了。

  等到天全黑之後,朱瓔就要透過占卜和翠蘭一起勾勒出『那天晚上』所發生的事。

  朱瓔問自己,真的做得到嗎?

  她無法否認自己的不安,可是她必須強行壓下這份不安、瞞騙自己才行,她思考自己為何會這樣,然後再想出克服的方法——也就是必須冷靜下來,剖開自已的內心,因為答案就在那之中。

  朱瓔只要控制好自己。

  然後讀取顯示出來的事實碎片,如此而已。

  不要緊的,朱瓔逐漸放下心來並對自己這麼說。

  只要她閉上眼睛,就可以聽到『那天晚上』的下雨聲,那並非朱瓔記憶中的聲音,而是被刻畫在此處一個新的事實。

  雨聲規則地落下,但是這個聲音卻被不規則的腳步聲打亂了。

  朱瓔張開眼睛,將注意力轉向『現實』裡出現的聲音.

  「翠蘭小姐?」

  朱瓔抬起頭問,但是還等不到對方回應,答案便出現了。

  進入房內的是一個瘦小的男人——侍從次長。

  「侍從次長,請問有什麼事嗎?」

  朱瓔很自然地開口詢問,然而侍從次長並未回答,不懷好意的灰色凸眼骨碌碌地轉動、瞪視著朱瓔。

  在氣氛險惡的片刻沉默之後,侍從次長突然開始行動,他以小跑步衝向朱瓔,然後舉起藏在背後的短劍。

  朱瓔連忙抓起床上的水晶片扔向他的臉。

  「哎呀——」侍從次長叫了出來,短劍因而揮偏了。

  朱瓔一個翻身從床上滾落地面。

  行動不便的她開始拚命地爬向門口。

  而在她身後的侍從次長急躁地想將插在床上的短劍拔起來。

  這時應該喊救命——可是朱瓔發不出聲音。

  因為拿來叫喊的力量,全被她用在逃跑上了,她那無法起身也無法跑步的身體,此刻光是為了逃離房間便已經竭盡全力。

  爬到走廊上的朱瓔本想往左逃,但是立刻改變主意前往『空橋』的方向。原本一直站在走廊上的衛兵,此時卻不見蹤影;就算逃往樓梯,大概也會馬上被侍從次長追上。

  既然如此,不如逃到橋上大喊引起下頭的衛兵注意。

  有衛兵在看的話,侍從次長或許會罷手,而且就算他殺了自己至少還會有目擊者。

  冰冷的石造地板讓手指逐漸失去感覺,但是朱瓔仍舊一心一意地向前爬。

  即使膝蓋疼了、腰骨喀吱作響,她也完全不放在心上。

  接著,她掀開將空橋與走廊隔開的皮革門簾。

  朱瓔感受到從後面追來的侍從次長氣息,她爬上了空橋。

  一到橋上,立刻有一陣刺骨的晚風吹來。

  她的頭髮被風吹起,風勢強得幾乎快要將她吹走了。

  而且外頭比想像中來得暗。

  朱瓔抓著扶手以支撐身體,並望向消失在遠方山峰那端的紅色夕陽。

  即將面臨死亡的預感與侍從次長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你這個……臭丫頭……!!」

  朱瓔一回頭,侍從次長就站在她的身後,他的臉因憤怒而扭曲,還伸出雙手企圖掐住朱瓔的脖子。

  看來插在床上的短劍拔不出來。

  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

  即便侍從次長再怎麼矮小,應該還是能輕易扭斷朱瓔纖細的脖子。

  朱瓔揮舞著雙手想要拍開侍從次長逼近的手,侍從次長的指甲劃過她的手腕、被強風吹起的髮絲也纏繞在一起。

  下一瞬間——

  不耐煩的侍從次長索性抱住了朱瓔的雙腳。

  即使朱瓔用雙手揮打他的臉,他依然毫不退卻,侍從次長用盡全身的力量將朱瓔抱了起來,然後將她推出扶手外。

  朱瓔的視野忽然倒轉了過來。

  咻咻的風聲吹過耳際。

  感受到全身上下毫無依憑、只能碰到空氣的朱瓔,此時深刻體會到自己是處於多麼危險的狀態。

  在人生的最後一刻,從出生至今的回憶如走馬燈般浮現腦中。

  但是朱瓔的意識旋即被拉了回來,因為她看到因驚愕而睜大雙眼的桑布扎。

  他那斑白如雪花的頭髮被夕陽染成一片紅色。

  看起來就像火焰一樣,就在朱瓔這麼想的時候,有東西撞擊到她的身體﹒

  這份撞擊似乎具有彈性,雖然身體仍感覺到微微的痛楚,但是卻和摔落到地面上的撞擊截然不同。

  一雙充滿力量的手接住了朱瓔。

  得救了!放心的感覺傳遍全身後,朱瓔隨即又被摔到地上,然後失去了意識。

  接住朱瓔的人是桑布扎。

  原本他想讓疲累的腦袋休息一下所以走出庭院,卻在無意間抬頭看空橋的時候,發現橋上有兩個人影扭打在一起。

  他立刻看出其中一人是朱瓔。

  因為她柔順的長卷髮在風中飄揚。

  這時桑布扎已經開始跑了起來。

  他很少像這樣思考與動作同步進行,但是若不這麼做的話,恐怕就來不及了。

  另外那個身形矮小的男子一毫不遲疑地將朱瓔丟下空橋。

  朱瓔的身體在空中飛舞,模樣宛若一隻大鳥。

  桑布扎用祈求的心情奔跑著並盡全力伸長了手,雖然他與朱瓔的距離拉近了,但卻沒有自信能接住她。

  即便如此——

  朱瓔的身體就好像被吸過來一樣,直直掉進了桑布扎的手中。

  桑布扎感到欣喜而滿足,但是一股難以忍受的劇痛也隨即襲上他的右肩。

  他感覺到一股右手彷彿要被扭下來的感覺,因而縮回抱著朱瓔的手。

  正當他心想不妙時,卻已經太遲了。

  有如追隨著摔在地上的朱瓔一樣,桑布扎也跟著跪到地上。

  他因疼痛而瞇起了雙眼,而眼前的朱瓔則是閉著眼睛、仰躺在地上。

  「朱瓔小姐……!!」

  桑布扎的呼喚聲與趕來的衛兵聲音重疊了。

  趕來的援兵之中,第一個在朱瓔身旁跪下的是利吉姆。

  利吉姆摸了一下朱瓔的喉嚨,然後將手掌蓋在她的嘴上,接著再將她覆在額頭上的瀏海撥開,並用手指撐開她緊閉的眼皮檢查。

  「桑布扎,你有好好接住她吧?」

  利吉姆冷靜地問。

  桑布扎點頭,利吉姆也點頭回應,接著他越過朱瓔的身體抓住桑布扎的肩膀。

  「你的肩膀脫臼了。」

  利吉姆表示要幫他治療,然後抓住桑布扎肩膀的手指便開始用力。

  「嗚……呃!」

  利吉姆連讓他做好心理準備的時間也不給就隨即作出動作,桑布扎因為再次感到一陣劇痛,而忍不住叫了出來。

  他如此大的反應讓利吉姆相當驚訝,利吉姆在他的呻吟結束前早一步收回手,劇痛也在那一瞬間消失了。

  不過桑布扎依然感覺肩膀隱隱作痛。

  「暫時不要拿重的東西,先好好冰敷吧。」

  利吉姆吩咐桑布扎,然後命令附近的衛兵將朱瓔送進房內。

  衛兵一抱起朱瓔,她濃密蓬鬆的長卷髮就散了開來,在長髮的襯托之下,蒼白的臉龐浮現出微微的紅暈。

  「用不著擔心,她馬上就會醒來了。」

  利吉姆拍拍桑布扎的肩,接著跑向城內。

  看來他打算去追捕從橋上將朱瓔拋下的壞人。

  桑布扎忍著肩痛往上看,但是橋上已不見任何人影。

  翠蘭在工布王的房內提早用完晚膳,然後與負責分送餐點的侍女一同離開房間。在微暗的黃昏走廊上,她們請衛兵舉著火把以便前進,沒想到這時庫珊從後面趕來了。

  「大事不妙,王妃殿下!!朱瓔小姐遇害了!」

  「什麼……」

  庫珊突然飛來的這句話,讓翠蘭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但是在震驚之前,翠蘭先對此話感到懷疑。

  「怎麼回事?」

  「有人將朱瓔小姐從橋上推下去。」

  情緒激動的庫珊飛快地說著。

  「賊人還在上頭,現在我要前去抓人。」

  他先行告退後,繼續跑了起來。

  翠蘭則追在他後頭。

  儘管她很在意朱瓔的安危,但是她實在無法相信庫珊的話,她認為朱瓔應該還在房間裡,所以不放411讓庫珊一個人上去。

  「太危險了,王妃殿下!!」

  庫珊一邊衝上樓梯一邊轉身怒斥。

  但是翠蘭告訴他不要緊,並緊盯前方。

  這時她眼前出現了一個矮小的人影。

  在昏暗的樓梯上氣喘吁吁地俯視著翠蘭他們的人,是侍從次長。

  侍從次長一瞬間顯得相當害怕,但是仍舊佯裝出平靜的樣子開始走下樓,他以不穩的腳步接近翠蘭與庫珊,並用顫抖的聲音問:

  「庫珊大人,請問有何貴事?」

  庫珊沒有回答他。

  突然間,庫珊就拔出了劍砍向侍從次長。

  侍從次長發出野獸般的呻吟,鮮血從他身上噴出,最後倒在地上。

  他將手伸向前,纖細的手指在空中不斷抓著,接著在吸進最後一口氣之後,就不再有任何動靜,鮮血從趴在地板上的屍體下方緩緩流出。

  「……為何要砍死他?」

  「因為他殺了朱瓔小姐。」

  庫珊平靜地回答,然後用侍從次長背上的衣服拭去刀刃上的血。

  翠蘭瞪著他,他這樣的行為實在太過殘忍了。

  「真的是侍從次長殺了朱瓔嗎?」

  「沒錯,我從庭院看到他將朱瓔小姐扔下去。」

  翠蘭原先一直懷疑他,但是庫珊具體的說明似乎又帶有一分可信度,為了壓抑住劇烈跳個不停的心臟,翠蘭努力擠出聲音。

  「可……可是,審問他的話,或許可以找到王太子殿下的下落。」

  「工布家臣所犯的錯,應該由工布的人來收拾。」

  庫珊駁斥翠蘭的抗議並將劍收進刀鞘。

  他原本打算掉頭離去,但是翠蘭提高了聲音繼續問他:

  「您要去哪裡!?」

  「在下要去調查侍從次長的房間,就如同王妃殿下剛才所說的,調查他的房間或許能掌握到王太子殿下的行蹤。」

  庫珊希望翠蘭與他同行,但是他的話才剛說完,利吉姆便帶著噶爾上樓了,他先看了看翠蘭與庫珊,然後又望向侍從次長的屍體。

  「怎麼一回事?」

  「這是他殺了朱瓔小姐的懲罰。」

  聽到庫珊毫無歉意的回答,利吉姆露出嚴峻的表情。

  「朱瓔還活著,桑布扎救了她。」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

  庫珊發出呻吟,看著倒在地上的侍從次長。

  「那麼我……」

  「是他將朱瓔小姐扔下去的沒錯。」

  站在利吉姆身後的噶爾以冷酷的口氣這麼說道,他瞥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侍從次長,然後以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庫珊。

  「可是突然揮刀殺死他,只能說你太魯莽了。」

  噶爾做出這樣的結論,然後再度望向利吉姆。

  「我認為有必要去搜查侍從次長的房間。」

  「我也正要往那裡去!」

  庫珊順勢說出。

  利吉姆輕輕點頭,下令眾人前去搜索侍從次長的房間,噶爾立即轉身開始行動,庫珊也繞過利吉姆跟在噶爾後面。

  翠蘭原本也打算跟著庫珊,但是利吉姆抓住了她的手。

  「你不用去。」

  「可是……我很在意。」

  「朱瓔昏倒了,你去照顧她。」

  利吉姆這句話讓翠蘭頓生驚慌。

  「朱瓔被扔下去這件事是真的嗎!?」

  「是真的,好在沒受傷,應該馬上就會醒過來了。」

  於是翠蘭匆匆告辭、奔上回房必經的樓梯。

  這時,朱瓔房前聚集了數名衛兵,他們正在接受桑布扎的指示,桑布扎注意到翠蘭後,快步走向她。

  「翠蘭殿下,朱瓔小姐她……」

  「我知道,剛才利吉姆殿下告訴我了,朱瓔的情形如何?」

  「她還沒清醒,很抱歉,我將她送到翠蘭殿下的房間去了,因為……朱瓔小姐的床上插著兇手留下的短劍。」

  桑布扎一臉歉意地解釋,然後請翠蘭進房。

  翠蘭一進去,就看到面色蒼白的朱瓔正沉睡著.

  翠蘭為她撥開纏繞在脖子上的頭髮,再用手掌撫摸她柔軟的臉頰,然後轉向桑布扎並握起他的右手,再將他的手指壓向自己的額頭。

  「聽說是桑布扎大人救了朱瓔,謝謝。」

  「可是害她昏倒的也是我,我沒有牢牢接好她。」

  桑布扎懊悔地緊握左手,拳頭卻不自然地發抖。

  翠蘭拘謹地用手碰觸他的左肩,即使隔著衣服也可以感受到他的肩膀發燙。

  「您受傷了嗎?」

  「肩膀脫臼了,利吉姆殿下幫我接了回去,但武將的治療法實在很粗魯。真是的,工布王城簡直變成了傷患者的巢窟。」

  桑布扎的口氣聽來認真,不像是在揶揄。

  翠蘭也只能跟著皺眉點頭。

  琉珈從侍女長那裡聽說了侍從次長的刺殺行動,還有庫珊對他痛下毒手一事,那時她正好在一樓的小房間裡準備為父親熬煮湯藥。

  神色驚慌的侍女長還告訴她,翠蘭被偷走的飾品和衣服都在侍從次長的床下找到了;此外,還發現了沾血的劍,因此懷疑是他殺了亞香。然而琉珈聽完之後,卻不認為這一連串的事情會因此解決。

  最主要是拉塞爾依舊下落不明,而且庫珊為何要殺死侍從次長呢?就算對方有帶劍,但是面對不擅長武藝的侍從次長,庫珊應該可以輕易撂倒他才對。

  琉珈氣庫珊做事完全不經考慮。

  這時隔壁房間傳來了聲響。

  「是誰……!?」

  琉珈低聲問著,卻沒有得到回應。

  取而代之的,是隔開起居室與臥房的布簾被粗魯地掀開。

  出現的人是庫珊。

  「大膽狂徒!!居然未經允許就進入我的房間……」

  然而庫珊並沒有理會琉珈的怒斥,他就這麼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而且,他還一邊走一邊拔出了劍。

  琉珈立刻試圖逃出房間。

  但是庫珊抓住了她的手,並且毫不留情地將她推向牆壁,琉珈撞到牆上,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你想做什麼……」

  琉珈忍著撞擊的痛楚、重新站好。

  因為疼痛而流出的眼淚模糊了她的視線。

  但是庫珊用劍對準了琉珈,然後壓低聲音命令她:

  「去殺了朱瓔小姐。」

  「什……什麼?!開什麼玩笑!!」

  「你比較容易接近朱瓔小姐。」

  「我不是說了不要嘛!!」

  琉珈大吼著,但是庫珊抓住她的下巴。

  他冰冷的手指讓琉珈全身顫抖不已,她搖著腦袋瓜兒想甩開他的手,但是下巴卻被庫珊緊掐住了。

  庫珊又進一步強行抬起她的頭撞向牆壁。

  「給我安靜點,要我在你的臉上劃幾刀嗎?」

  庫珊緊盯著琉珈的眼神帶有一種詭異的邪惡之氣,琉珈從未在這麼近的距離看過這種眼神。她知道自己若再繼續抵抗就真的會被殺掉。

  她的身體瞬間癱軟下來,膝蓋也失去了力量。

  庫珊粗魯地放開跌坐在地上的琉珈,然後彎下身來。

  「拉塞爾殿下現在正由我看管,所以你要去殺了朱瓔小姐,你不這麼做的話我就殺了拉塞爾殿下,然後告訴吐蕃王是你命令我的。」

  庫珊認真的語氣裡帶有殺意。

  假使他真的去自首、說自己是奉琉珈之命犯行,吐蕃王方面必定會將其視為工布的叛亂,更何況庫珊還揚言要殺了拉塞爾。

  琉珈以憤怒的眼神瞪著庫珊。

  「為何要做出這種事……」

  「我可不是在拜託你,這是命令。」

  庫珊壓低聲音。

  「聽好,是你誘拐了王太子,你對吐蕃王國懷恨、還背叛吐蕃王這種事,可以讓大家知道嗎?你想,這會對瑟拉德與工布王的名譽造成多大的傷害呢?」

  「瑟拉德他……」

  「他是枉死的,因為和你訂婚的關係,他不得不為了名譽而去送死,但如果你順利殺死朱瓔小姐,拉塞爾殿下就可以回到利吉姆殿下身邊,我也不想背上殺害王太子的叛賊污名啊!」

  庫珊的聲音突然溫柔了下來,並繼續說著。

  「你無需用到刀刃就能殺人,等朱瓔小姐醒來,你就將毒藥假裝成湯藥端給她喝,辦得到吧,琉珈?」

  面對庫珊的問題,琉珈只能無力地點頭。

  等到庫珊離開之後,琉珈重新整理好散亂的頭髮、拍去衣服上的塵埃,不過就算打點好外表,心裡那宛如溫濕泥土般的困惑仍舊蠢動不已。

  她搞不懂。

  庫珊並沒有多解釋什麼,只是叫她去殺了朱瓔。

  可是無論庫珊如何脅迫自己,她實在無法對與自己無怨無仇的朱瓔下手。

  儘管如此,琉珈還是準備了湯藥。

  庫珊恐怕是將侍從次長納為自己的同夥了,要真是如此,那麼他在城內或許也還有其他黨羽。

  琉珈端著碗走出房間時,與她擦身而過的侍女問:

  「啊、公主殿下,這是要給工布王殿下的湯藥嗎?」

  「不,這是要給朱瓔小姐喝的。」

  琉珈毫不遲疑地回答。

  她的聲音可能在顫抖,但是內心卻冷靜到連她自己都驚訝。

  來到朱瓔的房間之後,看到朱瓔正坐在床上。

  翠蘭坐在她身旁,桑布扎則站在牆邊;琉珈一進房,三人便同時看向她,翠蘭還不成問題,但是以幹練文官之名擁有極高聲望的桑布扎,其眼神卻讓她膽顫心驚。

  「我端湯藥來了。」

  琉珈焦慮地想著得說些什麼話才行,卻反而讓自己的語氣變得冷淡。

  琉珈不禁皺起眉頭,幸好沒有人發現。

  這時翠蘭站了起來,領琉珈來到朱瓔身旁。

  「琉珈殿下應該也很辛苦,謝謝您還如此費心。」

  「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朱瓔也虛弱地微笑著並抬頭望向琉珈。

  她小巧的臉龐毫無血色,眼神也顯得相當憔悴。

  「我聽說侍從次長被處刑了……」

  「嗯……沒錯,庫珊將他砍死了……」

  聽到琉珈的回答,朱瓔歎了一口氣。

  「雖然他想殺了我……但這樣實在太可憐了,連讓他解釋的機會也不給……他一定與拉塞爾殿下的失蹤有關,如果逮捕他並加以審問的話,或許可以知道拉塞爾殿下的行蹤。」

  「……朱瓔小姐可以再重新占卜看看嗎?」

  琉珈慢吞吞地問。

  她的口氣聽起來像在試探,但是依舊沒有人起疑。

  快發現吧,琉珈的內心吶喊著。

  她真希望有人能指出她就是元兇,這樣一來,累積至今的一切都會崩潰,然而她也可以就此從沉重的壓力之下解脫。

  但是接下來,她將被追究責任的漩渦吞噬,而自己的犯罪經過必須被攤在陽光下檢視,這也令她無法承受,父親臥病在床的模樣也一直停留在她腦海中的一隅。

  無論如何,她還是不希望自己的罪行在這裡被揭發。

  朱瓔沒有發現琉珈心中正陷入天人交戰,她淡淡地回答:

  「我暫時無法占卜了,因為現在內心混亂不已,所以無法掌握到占卜的時機,而且占卜的用具也不見了。」

  「占卜用具……?」

  「就是水晶片。」

  站在牆角的桑布扎開口了。

  「朱瓔小姐遭侍從次長攻擊時將水晶片扔了出去,雖然侍女有找過,但因為水晶片數量很多體積又小,所以只有找到幾片而已。」

  「這樣子啊……」

  琉珈隱藏住鬆了一口氣的情緒,將湯藥端向前。

  「那麼請您喝了藥之後好好休息吧,裡頭放了有助安眠的藥草,如果您不喜歡的話,我可以再去準備其他的湯藥。」

  「不用了,我喝這個就可以了。」

  朱瓔接過碗湊近嘴邊,毫無遲疑地將淡咖啡色的液體一飲而盡,然後一邊道謝一邊將碗還給琉珈。

  「謝謝您,那麼我要暫且休息一下。」

  為了掩飾自己沉重得快要闔上的眼皮,朱瓔行過禮後便躺了下來。

  琉珈看了一眼她蒼白的臉,然後用眼神向翠蘭和桑布扎道別之後離開了房間。

  侍從次長被斬殺的畫面不斷地在翠蘭的夢中重複上演。

  庫珊為什麼要砍死毫無防備的侍從次長呢?

  而且侍從次長為何不逃跑,還走下樓呢?

  他發現從橋上把朱瓔扔下去時有人看到了自己,只要冷靜想想,應該會知道從衝上樓的人是來找自己的。

  『庫珊大人,請問有何貴事?』

  是因為緊張的關係嗎?侍從次長沙啞的聲音在她的耳邊不停重覆著。

  侍從次長為什麼要特地問庫珊這句話呢?而且他沒等對方回答就想下樓。

  夢境忽然間被打斷了。

  翠蘭在黑暗中睜開眼睛。

  因為是突然驚醒,所以意識中完全沒有殘留一絲睡意。

  翠蘭轉過身去,仔細看著睡在身旁的朱瓔,只要豎耳傾聽,就能聽到她平穩的呼吸聲。

  看來朱瓔已經穩定下來了,翠蘭鬆了一口氣,然後望向天花板開始沉思。

  最初那天早上——翠蘭由失去記憶之後醒來的那天早上開始,將發生的事情依序想過一遍,她一路想到狗兒們被襲擊那晚,然後就停止了回憶的快速播放。

  頭戴白色鳥怪面具射箭襲狗的人,會不會就是侍從次長呢?就算戴了面具而讓視野變窄,但是那種軟趴趴的箭也絕不可能出自武將之手。

  被庫珊所殺的侍從次長。

  殺了侍從次長的庫珊。

  他們兩者之間,是否隱藏著什麼特殊關係呢?

  翠蘭思及此,忽然想去看看烏摩和耶布立姆。

  因為就算繼續躺著,她也睡不著。

  來到走廊後,她看見有一名衛兵站在一旁、手持著比自己還高的鐵棍。

  「王妃殿下,您要去哪裡?」

  「我想去馬廄看看狗兒們。」

  「那麼由我陪伴您吧。」

  「……不了,請你繼續護衛朱瓔。」

  衛兵面有難色,在他的觀念裡,翠蘭應該是必須優先保護的對象,但是翠蘭要他保護朱瓔,他也無法違抗命令。

  「不用擔心我,畢竟被襲擊的是朱瓔。」

  翠蘭試著說服衛兵,但是眼神卻盯著他腰間的劍,衛兵注意到她的眼神,於是取下劍交給翠蘭。

  「若您願意的話,請帶著這把劍,等回來時再還給在下就行了。在城內,鐵棍比劍來得好用多了。」

  衛兵對她露出微笑,翠蘭向他道謝後收下了劍,還順便和他分了一點在走廊上行走必備的燈火,接著離開宛如昏暗迷宮的走廊來到室外。

  雖然王城外頭有火光,但是四周卻飄著濃霧,因而無法順利看清物體的形狀,沿著王城外牆前往馬廄的翠蘭,一路上以衛兵所點的火把為路標前進。

  抵達馬廄之後,裡面依然沒有半個衛兵、也沒看到兩隻狗,只有在漫長的春夜裡百般無聊的馬兒,一邊吐著白色的氣息一邊踏著腳。

  狗兒們是基於安全考量而被馬伕移到後頭去了嗎?

  翠蘭在先前綁狗的地方繞了一會兒,這時背後傳來有人踩在草地上的聲音。

  她連忙躲進樹林裡,然後望向濃霧那頭,這時有個披著斗篷的人影跑了過來,那個一邊留心著週遭動靜、進入馬廄的人,原來是琉珈。

  琉珈迅速牽出馬,並在馬背上放置馬鞍,一連串的準備結束後,她騎著馬衝進了寒冷的晨霧之中。

  翠蘭對眼前的情況有些疑惑。

  她不大清楚與吐蕃魔術師有關的事,不過琉珈或許是為了什麼特別的儀式才必須去摘藥草等物品。

  可是,她備馬時心事重重的表情卻令翠蘭相當在意。

  沒有時間猶豫了,因為衝進濃霧的琉珈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翠蘭連忙抓起韁繩追在琉珈身後。

  琉珈在途中兩度停下馬、回頭張望。

  因為馬匹好幾次將耳朵往後轉,宛如快要打結般轉向後方的馬耳朵,提醒她後頭有跟蹤者存在。

  然而,被晨霧包圍的森林裡並無不安定之氣,只有偶然飛過枝頭的鳥兒擾亂了霧氣。

  琉珈為自己的膽小感到無奈,然後再度策馬前進。

  穿過了好幾座森林、越過了草原,當日出時分的斜陽照亮森林與草原之際,琉珈抵達了庫珊的宅邸。

  庫珊的宅邸是石造建築,與工布王城一樣建在和緩的斜坡上。

  房子的左手邊與後方稍遠處是深邃的森林,右手邊的牧草地上有犛牛與馬在吃草,牧草地旁則有牧童們聚在一起聊天。

  琉珈想上前去問他們庫珊有沒有出門。

  但是她心想還是盡量少與他人接觸比較好。

  於是她將馬匹綁在屋外的木樁上,然後徒步尋找沒有守衛的出入口。

  宅邸周圍並無人煙,琉珈繞到宅邸後方,立刻發現了可進出的後門。儘管庫珊是大國的重臣,但是平日似乎疏於警備。

  琉珈取下頭巾,屏住氣息溜進屋內。

  雖然她自幼便與瑟拉德十分親近,卻只造訪過一次吉瓦家。在庫珊之父尚在人世時,她曾代替工布王去狩獵,還參加了在宅邸大廳所舉辦的酒宴。

  琉珈不會喝酒,那時她將其他家臣留在大廳內聚餐,然後在瑟拉德的帶領之下於屋子裡漫步。

  琉珈一邊回味著當時的情景,一邊尋找拉塞爾。

  被迫與雙親分離的拉塞爾會不會哭鬧呢?如果是的話,或許他會被關在地下室或高塔裡;也或者他被欺騙了,現在正乖乖地待在某個房間裡等人來接他。

  琉珈隱藏住腳步聲悄悄上樓。

  每當她踏出一步,心跳就不自覺地加速,而且她感到口乾舌燥、呼吸困難。

  只要一想到會不會有人下樓,她就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腳步聲,一點小動靜也會讓她心驚膽跳、冒出一身冷汗。

  當她終於抵達頂樓之後,開始一間間地窺探每個房間。

  然而當她偷窺到第五問房時,後頭傳來了庫珊的聲音。

  「你在做什麼?」

  琉珈還來不及回頭,一股力量便從她背後襲來。

  她被推倒在地並發出痛苦的呻吟,因為這意想不到的衝擊,讓她覺得全身的骨頭好像快散了;不僅如此,庫珊又進一步抓住琉珈的手將她拉起來,一路將她拖進最裡邊的房間。

  「你一大早偷偷潛進來,在打什麼主意?」

  「……來報告……我已經殺了朱瓔小姐。」

  琉珈的膝蓋因為剛才跌倒在地而疼痛不已,所以只能斷斷續續地說話。

  雖然現在天色已經完全亮了,卻由於窗上掛了一片皮革窗簾導致室內昏暗。琉珈被抓進去的地方似乎是庫珊的房間,陰暗的房內充滿了他的氣息。

  處於令人厭惡的狀況之中,讓琉珈不禁全身起雞皮疙瘩。

  但是她依然振作起精神,直瞪著庫珊。

  「我可是來報告的,所以我也有……知道這件事的權利。」

  庫珊從鼻子哼了一聲之後,重重地坐在床上。

  手腕被半拉住的琉珈也因此摔在他的腳邊,她坐在地毯上抬頭看,發現俯視她的庫珊比平時還要傲慢。

  「那我就全告訴你吧」

  他露出扭曲的笑容。

  「不過琉珈,你得在這裡發誓,如果這件事順利解決的話,你要成為我的新娘。」

  「……你說什麼?」

  琉珈嚇傻了。

  「我不要,我又不喜歡你,你也不愛我啊!」

  琉珈迅速反駁,但是庫珊高聲笑了起來。

  「聽聽已經二十歲的工布王獨生女說的是什麼蠢話,正因為你是這樣的女人,所以我只好自己提出這個要求。正如你所說的,我並不想娶你為妻,但若不這麼做的話,我就無法成為工布王了。」

  「你想成為工布王……」

  琉珈尖聲問道,這對她而言簡直是天大的玩笑。

  但是庫珊收起笑容,嚴肅地表示:

  「憑你們是無法守護工布的。」

  庫珊咬牙切齒地說。

  「聽好了,你父親只會看妻子的臉色,導致沒有盡到生下繼承人的義務,不只這樣,他也完全沒有責備在瑟拉德死後只會哭哭啼啼的你,就這樣將繼承人的問題丟在一旁,難道這是守護國家的君主該有的行為嗎?」

  「那是因為……」

  「你應該也知道松贊˙干布王是怎樣的人吧,姑且不論噶波是否該滿足於自己特別的地位,工布必須積極參與吐蕃的國政、藉以提高自身的重要性哪!」

  庫珊激動的發言很符合他作為引領國家去向的家臣身份。

  只不過——

  琉珈的心底響起了不明的警告聲。

  在他冠冕堂皇的言論底下,他究竟做了些什麼?

  「庫珊,你殺了亞香對不對?」

  被打斷長篇大論的庫珊,厭煩地歎了一口氣。

  「對,是我殺的,因為那丫頭想威脅我。」

  「亞香想威脅你?」

  「沒錯,我叫亞香去蠱惑你,因為我原本打算讓你抱著對利吉姆殿下的怨恨,然後殺了翠蘭殿下。」

  「……為什麼要殺了翠蘭殿下!?」

  「吐蕃沒有必要娶漢人的王妃,大唐帝國和吐蕃之間夾了一個吐谷渾,而我們與唐算是敵對關係;松贊.干布王的說法是為了取得文物,那倒不如在征服吐谷渾之後,派兵去搶過來就好了。」

  為了取得文物而締結的婚姻?

  這不就像是商人在交易時的籌碼嗎?

  庫珊無視皺眉的琉珈,繼續得意地說下去:

  「我在攻打松州之前就曾經表示這樣與唐交涉毫無益處,但工布王這個關鍵人物卻只採取觀望的態度,使我的意見無法順利向上傳達。」

  「……太得意忘形會被松贊.干布王消滅喔。」

  以與父親相同口吻說話的琉珈,遭到庫珊一陣嘲笑。

  「用不著擔心,態度狂妄也無妨,松贊˙干布王欣賞有才能的人。」

  庫珊那對帶著異樣光芒的雙眸望著天空。

  「我的計劃很完美,亞香教唆你去殺了翠蘭殿下,而她會負責處理屍體;之後,她會偷走翠蘭殿下的行李來到我這裡,接下來我會處死殺了翠蘭殿下的犯人,也就是亞香,然後再將這個人情賣給你與工布王。」

  「可是……你不是還綁架了拉塞爾殿下嗎?」

  琉珈忽然間說出這句話,讓庫珊頓時瞪大了雙眼。

  「是亞香……是那個笨蛋把拉塞爾殿下帶來的,她居然說要殺了拉塞爾殿來代替翠蘭殿下,然後再將事情賴到你身上。耍這種小把戲沒有意義嘛!那女的什麼也不懂!!」

  「如果立刻讓拉塞爾殿下回城就沒事了……」

  「我還有別的打算。」

  庫珊回答的聲音聽來毫無生氣。

  恐怕他正在盤算要如何利用拉塞爾吧。

  「你為什麼要殺了侍從次長?」

  「我利用他讓亞香得以混進城內,但若沒處理好的話,他八成會供出是受我之托。那傢伙差勁到連狗也殺不了,不過至少也要給我頂下殺了朱瓔小姐與亞香的罪才行。」

  「……為什麼你不去和我的父親說你要和我結婚?」

  結果庫珊又放聲大笑。

  「我說了,但是除了瑟拉德之外,他似乎並不打算再從吉瓦家找女婿。我對他說是你擄走了拉塞爾殿下,但是他卻怒吼說那是不可能的,而且還威脅我說要毀了我。」

  此時,琉珈的腦海裡掠過臥病在床的父親容貌。

  「拉塞爾殿下在哪裡?」

  「這我可不能說,你不用擔心,我不會殺了王太子的,因為我很尊敬松贊.干布王與利吉姆殿下,除了利吉姆殿下為漢人女子失去風骨這點之外。」

  接著,庫珊以別有涵義的口吻低聲說:

  「你也想守護工布和你的父親吧?」

  「嗯……那當然……」

  「那就和我結婚吧,我和你一樣不甘願,但如果交給我處理的話,我可以讓這次的事件圓滿收場。」

  「真的嗎……?」

  「嗯,所以就用你的吻和我立下約定。」

  庫珊的要求令琉珈不知所措,她討厭庫珊討厭到渾身發抖。庫珊似乎察覺到她的心情,於是發出乾啞的笑聲。

  「我知道你很討厭我,我也同樣討厭你,但正因我們彼此厭惡,所以這麼做才有意義。」

  琉珈心想,或許吧。

  這樣多少也可以讓庫珊鬆懈下來。

  琉珈已經不想再隱瞞下去了,在問出拉塞爾的下落並救出他之後,琉珈決定要向利吉姆和盤托出一切,然後結束自己的性命。

  儘管自殺是不名譽的行為,但是用來對國政表達反對或抗議時便會被認可,可是琉珈想表達的既不是反對也不是抗議,而是想讓這一連串事件的責任回歸到自己身上。

  她不知道一名女子這麼做是否會被原諒,但是她已抱定決心。

  但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無論如何得先把拉塞爾奪回來才行。

  琉珈重新抬頭望向庫珊的臉,那張唇型小卻厚實的嘴唇和瑟拉德一點也不像;話說回來,其實她根本也不記得瑟拉德的唇是什麼模樣了。

  為何腦海中的記憶如此模糊不清呢?

  她緩緩起身,並用雙手捧住庫珊的臉頰。

  她告訴自己,如果只是雙唇相觸就和握手或為別人包紮沒什麼兩樣。

  然而當她彎身之際,庫珊卻抓住了琉珈捧著他臉頰的手並將她推倒在床上。

  琉珈整個人被轉了半圈,然後仰倒在床鋪上。

  原本要發出悲鳴的嘴,硬是被庫珊的唇堵住了。

  這絕非接吻,而是如同獵犬咬住被迫到窮途末路的獵物一樣,是為了支配、佔有對方而施展的暴行。

  「一開始就這樣不就好了!」

  庫珊一臉厭惡地喃喃道,並以單手抓住起琉珈的兩隻手,另一隻手則摟著她的腰;這種碰觸令琉珈厭惡到無法忍受,因而激烈地扭動身體反抗。

  庫珊的身體很沉重。

  但是琉珈掙脫了原本被抓住的右手。

  她沒有多想,立刻揮起重獲自由的右手。

  沒想到下一秒,她的臉頰竟然遭到強烈的衝擊,在她理解到自己挨打之前,身子已經嚇得縮成一團;即便衝擊已經過去,眼底依然殘留著燒灼的麻痺感。

  「給我乖一點!」

  庫珊在她耳邊低聲說著,並將手放到她的衣領上。

  琉珈拚命撐住自己逐漸朦朧的意識。

  就在這時——

  「放開你的手!」

  伴隨著一陣尖銳的聲音,一把劍也隨即抵住庫珊的喉嚨。

  庫珊停下動作,斜眼看向聲音的主人。

  琉珈也轉動被緊縛的脖子望著出聲的方向。

  站在那裡的人是翠蘭。

  當庫珊把琉珈壓倒在床上時。

  翠蘭正躲在那張床下。

  雖然她一路追隨琉珈,但是抵達庫珊宅邸之後卻跟丟了,後來看到琉珈那匹綁在庭院柵欄的馬,因而推測她應該是進入宅邸。

  這時,翠蘭遲疑了一下。

  雖然她對庫珊抱有懷疑,但是仍猶豫著是否該潛入屋內,她只是基於琉珈的可疑行動才追過來的。

  既然跟丟的話,她覺得打道回府才是上策。

  但是在不久後,她便看到潛入宅邸內的琉珈,很明顯地,她也是偷偷溜進去的,翠蘭雖然覺得奇怪,卻也跟著踏進了宅邸。

  當她來到最上層時感覺到有別人的氣息,因此連忙跑進離自己最近的房間;而琉珈與庫珊也在爭執中進入了翠蘭躲藏的那問房。

  翠蘭飛快地躲進床下,屏住氣息聽著兩人的對話,琉珈表明自己殺了朱瓔,這更是讓翠蘭決定要繼續偷聽下去。

  翠蘭出城前,朱瓔正睡得安穩。

  是琉珈說謊嗎?還是說毒藥的效力要隔一段時間才會發作呢?

  無論是哪一種,此時翠蘭唯一能做的就是從他們的對話裡找出真相。

  接下來——

  庫珊開始提起工布王應該要有的表現,並敘述起自己的反叛計劃;不過,除了庫珊表示自己為了成為工布王什麼都做得出來之外,其餘內容翠蘭聽得並不是很懂。

  結果話說到一半,庫珊就開始對琉珈動粗。

  於是翠蘭從床底下爬出來,用劍抵住了庫珊。

  「這不是王妃殿下嗎?您好啊!」

  庫珊放開琉珈的手並抬起上半身。

  儘管他佯裝平靜,聲音卻顯示出內心的不安,太陽穴微微冒出青筋並流下了一滴汗。

  「琉珈殿下,過來我這邊。」

  翠蘭沒有理會庫珊輕浮的問候,轉而對琉珈這麼表示。

  呈現半失神狀態的琉珈,遲緩地想從庫珊腳邊逃走。

  但是庫珊卻一口氣抓住了她的脖子。

  因為速度太快,讓翠蘭反應不過來。

  就算拿劍抵住他,翠蘭也無法真正砍下去,或許是庫珊看穿了她不曾以劍殺人。庫珊用右手掐著琉珈的脖子,還將她的身體壓制在懷裡。

  「把劍交出來,不然我會折斷她的脖子喔。」

  或許他也和翠蘭一樣只是虛張聲勢。

  但是庫珊的眼神相當恐怖,讓她無法這麼認為。

  翠蘭感覺到背上有冷汗滑落,她乖乖地將劍放到庫珊身旁。

  但是庫珊並沒有鬆開琉珈,反而直接抓起翠蘭交出去的劍。

  「感謝您的配合。」

  庫珊邊說邊露出微笑,然後挾持著琉珈站起身來。

  翠蘭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好往後退了半步。

  而當庫珊經過她身旁時,竟然用膝蓋狠狠擊向她的腹部。

  翠蘭沒料到會被攻擊,於是當場痛得跪在地上。

  「等……等一下,庫珊……」

  翠蘭抱著肚子趴在地上,就算伸長手也無法阻止庫珊。

  她在地上匍匐前進,試圖追趕將琉珈帶離房間的庫珊。

  片刻過後,翠蘭總算站起來了,她扶著牆壁下樓,發現琉珈倒在門口附近。

  她正抱著肚子呻吟,看來也遭到了庫珊的攻擊。

  「振作一點,琉珈殿下!!」

  翠蘭搖著她的身體,而琉珈以虛弱的聲音對她說:

  「庫珊打算殺了拉塞爾殿下,並將他沉入『龍女之淵』……」

  「你說什麼!?」

  「不去救拉塞爾殿下的話……」

  琉珈一邊說一邊狼狽地向外爬。

  翠蘭替她將馬匹的韁繩解開,然後推她上馬。

  雖然她想讓琉珈稍事休息,但是光靠翠蘭一個人也不知道該如何前往『龍女之淵』;更何況,如果琉珈所言屬實,那現在可是分秒必爭的狀態。

  琉珈騎上馬後立刻策馬疾馳。

  翠蘭也跳土馬跟在她後面。

  遠方可以看到庫珊那消失在綠色森林裡的馬尾巴。

  ※※※※※※※※※※※※※※※※
作者: 普普熊    時間: 2009-1-15 05:23 PM

  【七、再度相逢】

  翠蘭與琉珈騎馬離開了庫珊的宅邸,前往『龍女之淵』。

  穿過包圍宅邸的草地進入森林之後,眼前出現了綿延不絕的樹木。

  愈來愈深入森林,偶爾還會有鹿從她們面前通過,翠蘭瞭解這裡已經完全遠離人煙了。

  不久後,路面開始呈現和緩的下坡,周圍的岩石也開始增加。

  敲打著地面的馬蹄傳來了崎嶇的巖地感,原本聳立在道路兩旁的樹木,也轉化為直立的巖壁。

  但是放眼所及並非只有岩石,巖地上依然長著伸展出綠色枝芽的樹木。

  地上沿著自巖壁某處流出的水流開始出現深綠色的青苔。這個混合了綠色與岩石、而且毫無人煙的世界,展現出不可思議的美麗與深沉。

  翠蘭在琉珈的帶領下,穿過岩石所形成的巨大洞穴。

  在這個有冰冷的水從上方滴落的洞穴中,兩人不得不放慢馬兒的速度,微微射進來的光線,讓濕滑的青苔發出微光。

  「請留意腳步。」

  琉珈好幾次提醒翠蘭小心。

  翠蘭一邊聽著她的指示,一邊提出她藏在心中很久的問題。

  「你真的認為庫珊大人是走這條路嗎?」

  「是的,因為他說過要將拉塞爾殿下扔進『龍女之淵』。」

  「可是,還得特意經過這樣的路途……」

  「因為被沉進『龍女之淵』的東西,是絕對不可能再浮起來的。」

  琉珈斷然地道出了可怕的事實。

  原來如此,這正好可以巧妙掩蓋殺害了王太子的反叛行為,遺體沒有浮上來的話,就有圓謊的可能。

  庫珊八成打算把所有的罪都推到琉珈身上吧。

  翠蘭懷著滿腔怒氣加速前進。

  當馬兒的呼吸聲變得急促之時,她們來到了河岸邊,眼前的視野也忽然拓展開來。

  河流的幅度雖然不是很寬,卻也沒有狹窄到可以騎著馬跳過去,而且水流相當湍急,至於被灌木包圍的河岸則十分狹窄,來回巡視著沿岸卻不見庫珊的馬。

  翠蘭下馬後把韁繩綁在樹上,與琉珈互看著對方。

  「他在哪裡呢?我們是不是該渡河到對岸?」

  聽到翠蘭這麼問,琉珈想了一下之後搖頭。

  「想帶著馬過河是不可能的,而且這條河的前端是……」

  琉珈說到一半停了下來,然後望向對岸。

  庫珊背著一隻大皮袋站在河川上游的岩石上,而他的位置比翠蘭與琉珈所在之處還要再往前許多。

  「你們真慢哪!我都等得不耐煩了。」

  庫珊的聲音宏亮,嘴角浮現從容自在的笑容。

  「貴為王妃卻可以來到這裡,我敬佩你的膽識與行動力,為了表示敬意,我就將王太子還給你吧,請收下。」

  翠蘭發現庫珊高舉在頭上的皮袋正扭動著。

  下一秒,他笑著將皮袋扔進了河裡。

  落入河裡濺起水花的大皮袋沉了下去,但是又立刻浮了起來,隨著激烈的水勢而去。

  再這樣下去會被沖走的!!

  這麼想的同時,翠蘭已自地面躍起。

  「不行!!翠蘭殿下!」

  當翠蘭聽到琉珈的叫聲時,早已經被衝到無法看清她表情的遠處了。

  水勢比她原本想的、看到的還湍急多了。

  儘管她已經抓住皮袋,卻無法游回岸邊。

  身體順著河水不停往前流動,讓翠蘭感受到揮之不去的恐懼。

  自河底傳來的轟隆轟隆聲更加深了她的懼怕。

  宛如自地底湧現的聲響與吵雜的鳥鳴聲混雜在一起。

  沖走身體的水勢變快了,翠蘭無法改變身體的方向,而且不斷有水流進口鼻,讓她嗆個不停。

  再這樣下去的話,撐不了多久就會溺死的。

  翠蘭以雙手緊抓住皮袋,她的身體在此時改變了方向——下一瞬間,前方空無一物只看得見天空。

  ——河流不見了……!?

  驚愕之際,翠蘭的身體瞬間被轟隆隆的水聲淹沒。

  伴隨著毫無依憑的飄浮感,河水宛如鞭子般抽打著她的全身。

  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沒過多久之後,她摔落在水面上,緊接著被無從抵抗的壓力推入水底。

  不只是身體的自由被剝奪,連思考也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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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斷地、不斷地往下沉。

  翠蘭被拉向又深又暗的水底。

  水中並沒有像河裡那般湍急的水勢,但是她依然無法往上浮到水面。

  包住身體的水化作無數的觸手緊緊地纏住了身體。

  如今翠蘭的周圍除了水以外,還是水。

  她渴望空氣,卻得不到。

  一股熱氣在鼓膜深處膨脹開來,並且自頭蓋骨內側向外敲打,就連眼球深處也疼痛不已,喉嚨、胸部、鼻腔內都痛到快要破裂了。

  無論如何,她只想要呼吸,於是胡亂地擺動著雙腳。

  但是此舉反而讓更多的水流進喉嚨。

  翠蘭覺得更加痛苦,連分辨上下左右的力量都失去了。

  不對,其實她從一開始就弄不清自己究竟是朝著哪個方向。

  一陣陣刺耳的聲音與心跳聲重疊,一片綠色的沉澱物完全覆蓋了視野。

  沒有光的世界,卻也不是黑暗。

  當失去抵抗能力的翠蘭,意識朦朧地感覺到死亡將至之時——她的雙手之中有什麼東西在動。

  那是她就算被沖走、沉進水中、失去了思考能力都沒有放開的東西。

  是裝著王太子的皮袋。

  ——至少要讓這孩子得救……!!

  與被寂靜填滿的絕望感不同,這股想要捨命救人的衝動讓她的手腳動了起來。只是她的力量並不大,就如同魚兒快要氣絕身亡時的彈跳一樣。

  在她緩慢掙扎時又再度向下沉去。

  這時,在翠蘭因水壓而模糊不清的視線前方出現了不可思議的東西。

  那是一個長方形的箱子,還有一個巨大生物捲住箱子並橫躺在其上。

  那個蜷曲著身體的生物,全身散發著銀色的光芒。

  ——大蛇

  生物的長尾巴一拍,箱子便橫倒在地,蓋子也被打開了。

  在蓋子開啟的瞬間,箱內冒出了無數的氣泡。

  氣泡中有個類似人形的東西——原來是一件衣服在飄動。

  宛如人皮一般的衣服最後沉到了水底。

  而翠蘭卻在吞下了幾顆氣泡之後,被一股強烈的力道推擠向上。

  片刻過後,原本失去的記憶片段居然一一重返腦中了。

  這種情況令她眼花撩亂,繼而引發與身體的痛苦重疊在一起的頭痛。

  ——利吉姆!!……救我!

  翠蘭在心中吶喊著。

  緊接著,一隻手從上面伸下來、抓住了她的手。

  力道強勁的手將她帶進了充滿光亮的世界。

  過了一會兒,翠蘭意識到自己已經浮出水面了。

  被光芒包圍的瞬間感覺就像是從夢中清醒一般,但是翠蘭所吸進的空氣卻刺激了氣管,讓她開始劇烈地咳嗽。

  完全無法呼吸。

  翠蘭在毫無抵抗的狀態下被送上岸邊,但是就算被拉了起來,整個人還是在渴求空氣的心情與想將水從喉嚨中咳出來的痛苦之間徘徊。

  現在的翠蘭幾乎痛苦到不希望自己得救。

  「不要緊吧,翠蘭?」

  懷念的聲音傳進了耳內,一隻碩大的手揉著翠蘭的背。

  「……利吉……姆……」

  翠蘭忍住咳嗽,努力擠出聲音。

  「……打開……那個……皮袋……」

  她一出聲,卡在喉嚨裡的水又跑了出來。

  翠蘭猛烈地咳嗽,把喉嚨裡的水全咳了出來。

  她倒在地上,沒有力氣再起身,全身有如泥土般沉重,連一隻手也無法自由使喚,如果可以的話,她真希望就這樣昏過去。

  但是附近傳來了琉珈的啜泣聲。

  翠蘭想去安慰她,卻連嘴唇也動不了。

  在傾斜的視野裡,她看到利吉姆一臉嚴肅地將因為濕掉而不易解開的繩結打開,他全身也濕透了,水珠不停地從他垂在肩上的頭髮滴落在皮袋上。

  是利吉姆救了她。

  是利吉姆的手將她從水底拉上來的。

  翠蘭轉動沉重不已的脖子,發現左邊是一片如鏡子般平靜的水面。

  對岸相當遙遠,湖水滿溢的深水潭橫臥在森林之中,有三條瀑布自包圍著深水潭的巖壁宣洩而下,發出了轟隆隆的聲響,而激起的白色水花濺濕了週遭的地面。

  翠蘭心想,自己大概就是從那裡掉下來的。

  可是,距離瀑布稍遠之處的水面卻毫無一絲波紋,綠色的水面映照出天空,描繪出鳥兒在空中優雅飛舞的軌跡,湖畔的水面則以天空為背景,映照出巖地上的樹林。

  利吉姆究竟是從那裡過來的?

  而他又是如何知道自己的所在位置呢?

  一口氣浮現的諸多疑問令翠蘭困惑不已,這時皮袋口打開了。

  「拉塞爾……!!」

  翠蘭用盡全身的力氣抬起身體。

  琉珈纖細的手則從旁撐住她的背。

  沒想到下一秒出現在翠蘭眼前的,居然是一隻頭和手腳都是黑色的小羊。

  從袋子裡逃脫出來的小羊看來精疲力盡,利吉姆搖了搖他的肚子之後,小羊發出了細微的叫聲,接著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它還活著喔!」

  翠蘭點點頭,同時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可是,皮袋裡出現的應該是拉塞爾才對,拉塞爾究竟是什麼時候與小羊對調的呢?難不成拉塞爾變成小羊了嗎?

  「拉……拉塞爾……?」

  翠蘭有點害怕地伸手抓住小羊,並輕輕出聲呼喚。

  「咩~~」小羊就像在回答一樣發出叫聲,它小小的身體相當柔軟。

  「喂,你不要緊吧,翠蘭?」

  利吉姆再次不安地問著。

  「我聽到庫珊說拉塞爾被裝在這個袋子裡。」

  「所以你才跳進河裡嗎?」

  利吉姆相當地詫異,然後連同小羊一起摟住了翠蘭。

  然而翠蘭卻焦急地吶喊:

  「拉塞爾究竟在哪裡!?」

  「他在這裡。」

  噶爾以穩重的聲音回答。

  附近的茂林發出聲響,手抱著白色毛毯的噶爾出現了。

  他邊微笑著邊在翠蘭身邊跪下並輕輕掀開白布,裡頭是縮成一團的拉塞爾。拉塞爾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然後以尚未清醒的表情問翠蘭:

  「母親大人,您的身體康復了嗎?」

  「拉塞爾……」

  「我一直都很乖喔。」

  翠蘭則不斷地喚著拉塞爾的名字。

  她的淚水盈眶,讓自己許久未見到的拉塞爾的容顏變得模糊。

  下一瞬間,翠蘭昏倒了。

  利吉姆是透過衛兵通報才得知翠蘭前去馬廄。

  他連忙趕去朱瓔的房間,果然不見翠蘭的身影,而朱瓔居然一直熟睡不醒,完全沒有感覺到利吉姆進出她的房間,這點也令他起疑。

  利吉姆為了證實衛兵的話而前往馬廄,結果發現翠蘭的馬消失了。

  於是他立刻叫來噶爾與桑布扎,並命令數名衛兵與他們同行,還讓烏摩與耶布立姆追蹤翠蘭的氣味。

  兩隻狗聚精會神地跑著,一路引領利吉姆等人來到庫珊的宅邸。

  但是接下來兩隻狗卻突然分開行動,一隻向左、一隻向右。

  利吉姆追在烏摩後面。

  噶爾跟著耶布立姆,而桑布扎則跟隨利吉姆的馬。

  烏摩從庫珊的宅邸出發後跑了很久,那距離遠遠超過利吉姆的想像,好不容易抵達岸邊,他竟看到琉珈與庫珊在爭執。

  庫珊居然跨坐在琉珈身上想要毆打她。

  這時烏摩迅速從地面躍起,用身體將庫珊撞飛出去。

  『利吉姆殿下……!!』

  琉珈茫然地起身,一發現利吉姆便立刻哭喊了起來。

  『翠蘭殿下掉進深水潭裡了!』

  然後她撐住搖搖晃晃的身子,帶著利吉姆來到瀑布下游。

  往下走到被樹林覆蓋的深水潭邊讓他們花費了不少時間。

  不過來到岸邊之後,水面卻平靜無比。

  映照著藍天的水面毫無動靜。

  就在此時,水面忽然浮出白色的水泡形成一圈圈白色的漣漪。

  利吉姆看到此景,立刻跳進水中。

  他直覺認為若不這麼做的話將會失去翠蘭。

  他也曾聽過『龍女之淵』的傳說,沉入深淵的人絕對不可能再浮上來;當他感受到一將他拖向水底的力道之後,實際體會到了這個深水潭的真面目。

  然而他一點也不後悔。

  倘若被拖進水底,正好可以在那裡尋找翠蘭,假如他們因此共赴黃泉的話,就同乘一匹馬跨越七座山脈吧——

  正當他這麼想的時候,眼前出現了正在往上浮的翠蘭。

  大概是因為她抱住的皮袋造成了浮力,而讓她往上升。

  利吉姆抓住翠蘭的手,拚命地擺動雙腳向上游。

  從水底湧上的無數氣泡將他們團團包圍。

  後來,琉珈一邊哭一邊將自水面探出頭的他們拉上岸,琉珈折斷樹枝做成竿子好讓利吉姆握住。

  如果沒有琉珈,或許利吉姆和翠蘭就無法得救了。

  然而另一方面,倘若不是她,他們也不會跌入『龍女之淵』。

  拉塞爾被庫珊僱用的牧童帶往位於西方的別館。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被誘拐,而且還相信翠蘭得到傳染病的謊話,一心一意地等待翠蘭來接他。

  被叫進城的牧童表示,庫珊告訴自己拉塞爾是他的孩子,而且自己並不知道對方是王太子,只是奉命將他帶到庫珊交代的地方而已,牧童因為自己成為庫珊的共犯而愧疚地道歉。

  另一方面,庫珊卻抵死不承認。

  桑布扎質問他皮袋一事,但是他卻毫無悔意地表示那只是要獻給龍女的祭品,至於為何綁走拉塞爾,他則說自己只是打算在陰謀被揭露前保護他而已。

  不僅如此,他還將所有的過錯都推給琉珈,並開始闡述他是多麼憂心工布的發展。

  但是當噶爾命令刑吏鞭打他、才打了兩鞭之後,他就乖乖將自己所有的企圖供了出來,還聲淚俱下地求饒。

  他表示,將小羊扔進『龍女之淵』是為了要殺害翠蘭,假如那時翠蘭沒有跳進河裡,他打算用蠻力將翠蘭推入『龍女之淵』。

  翠蘭一直熟睡著。

  儘管拉塞爾對處於沉睡的她有所抱怨,卻又拚命地送來慰問的花朵。

  翠蘭做了一個夢。

  她被激流沖走而失去了意識,結果在山林間一座洞窟內醒來,她與利吉姆兩入時而爭執、時而互相信賴,並朝著赤嶺前進。

  那段旅程的尾聲,她看到了芙蓉的眼淚與宣王的大鬍子。

  在吐谷渾舉行的婚禮。

  前往擦宿的旅程,還有在那之後的每一天。

  等到她清醒之際,發現自己在利吉姆懷中。

  『利吉姆……』

  『怎麼了,翠蘭?』

  利吉姆問道,他眼裡映著翠蘭的身影。

  翠蘭原本想一直待在祖父母家裡。

  然而,她也知道不能忤逆皇上。

  不管她的生父其實是造反者,或者她偽裝成公主,這些都與她自身的想法無關,都是別人強加諸在她身上的——都是她只能乖乖接受的『現實』。

  既然如此,她心想至少得做到最好,於是學好吐蕃語然後出嫁。身在洪流之中,她選擇不與之對抗,而是盡力做好分內的事,藉此守護自己與身邊的人。

  無論是對吐蕃這個國家,還是成為利吉姆的妻子,這些都是她順著他人的想法而抵達的場所。

  不過,她已經不想再繼續漂流了﹒

  她希望就此停靠在利吉姆那宛若寂靜深夜的雙瞳之中。

  無論吐蕃因此變得混亂,或者會有大批的人死亡,抑或是留在長安的家人被殺,就算結果會讓利吉姆面臨危險,她依然想待在利吉姆身邊。

  翠蘭注視著位在自己心底那任性而強烈的想法。

  這種感覺是過去不曾有過的。

  「究竟該怎麼辦才好?」

  翠蘭被自己的聲音喚醒了。

  不對,或許眼睛早就已經睜開了,她感覺到自己的眼皮並沒有動,只是意識逐漸凝聚在一起。

  利吉姆坐在床沿,用指尖將翠蘭披散在額頭兩旁的頭髮撥開,他浮現出淡淡微笑的嘴角竟是如此令人懷念。

  翠蘭的眼淚在不知不覺中掉了出來。

  「利吉姆……」

  「你在煩惱什麼嗎?」

  利吉姆邊笑邊加深了彎腰的角度,他扶起翠蘭的上半身,並且白背後摟住她。

  雖然翠蘭全身的關節都酸痛不已,但是同時也感受到不流通的血液開始流向手腳末稍,她體會到終於清醒過來的喜悅。

  「身體還是不舒服嗎?」

  「不會,感覺還不錯。」

  翠蘭也露出微笑靠在利吉姆的懷中。

  利吉姆將左手放在她的腹部,避免她虛弱的身體倒向一旁。

  「你想起來了。」

  「……嗯,想起來了,拉塞爾在哪兒?」

  「他在外面與烏摩和耶布立姆玩耍,他一天裡都會來看你好幾次,所以待會兒馬上就能見面了。」

  「那朱瓔和琉珈殿下呢?」

  「朱瓔和桑布扎一起看著拉塞爾,琉珈殿下則是在房間裡,我等會兒去請侍女轉告她你醒過來了。」

  但是利吉姆又表示他想先和翠蘭單獨談談。

  翠蘭並不反對,因為雖然她想看看大家平安無事的樣子,但是她現在卻更渴望與利吉姆獨處。

  翠蘭將手貼在利吉姆放在自己腹部的手背上,並將手指嵌進利吉姆的指縫間,利吉姆也握著她的手指保持不動。

  「你還記得失去記憶這段時間的事嗎?」

  「記得……感覺好像認真地演了一場戲一樣,不過那當然不是演戲。」

  「那你記得是誰對你做了什麼嗎?」

  「大部分都……記得。」

  翠蘭搜索自己的回憶,然後歪頭問道:

  「琉珈殿下為何會被庫珊大人威脅呢?她知道庫珊大人抓走拉塞爾卻選擇保持沉默,是這樣子嗎?」

  「奪走翠蘭記憶的是琉珈殿下。」

  利吉姆說到這兒,開始描述琉珈對他所描述的,有關下雨那晚發生的事。

  翠蘭聽到自己喝完湯藥之後的事才終於恍然大悟。

  「……琉珈殿下會受到懲罰嗎?」

  「不,我不想讓現在的工布陷入混亂。」

  「說得也是,反正我也恢復記憶了。」

  翠蘭鬆了一口氣,利吉姆輕柔又有點強硬地揪住了她的下巴.

  「我說過好幾次了,叫你要改掉這種想法,只要一個不小心就會被殺掉,你知不知道?」

  「可是琉珈殿下並不打算殺我,雖然庫珊大人要她殺了朱瓔,但她只有讓朱瓔喝下了普通的湯藥,而且她也救了拉塞爾。」

  「那是因為如果拉塞爾死了就會給他們帶來大麻煩。」

  「才不是,是因為……琉珈殿下很痛苦。」

  應該是這樣吧——琉珈並不想傷害任何人,就像沉入水底的翠蘭一樣,她只是痛苦地、使勁地掙扎,結果卻被錯誤纏住了。

  翠蘭覺得自己也明白她的心情。

  當自己的存在變成轉動國家齒輪的一個零件時,想要吞嚥下這份焦急以及從中而生的痛苦是多麼地困難,即便這是身為上位者的義務—

  「琉珈殿下……今後要怎麼辦呢?」

  「她說今後會以臣下的身份為吐蕃的興盛盡一份心力……」

  「……如果她能得到幸福就好了……」

  翠蘭發出輕輕的歎息,利吉姆從她身後捏住她的臉頰。

  「翠蘭心裡不同樣也有疑問嗎?」

  「……嗯,我不小心對噶爾大人說出我是皇上的養女一事。」

  「或許現在正是讓他知道的好時機。」

  翠蘭喪氣地低下頭,但是利吉姆再度抱好她並繼續說:

  「之前朱瓔和桑布扎罵過我了,不過我認為吐蕃與大唐帝國的邦交不可能如翠蘭擔心的那般急轉直下,雖然父王的處事方法令人憂心,不過他一開始就曾擔心過翠蘭是不是假公主,但後來又將近一年半不去理會這個問題。」

  「是這樣嗎?」

  「是的,抱歉之前沒有告訴你。關於翠蘭的真實身份,就由我來告訴父王。」

  「嗯…」

  「若只是因為沒有真正的公主就無法與大唐帝國交易,那吐蕃的發展也到此為止了。而如果大唐帝國無法負起送出假公主的責任,那麼唐也一樣是個氣度狹小的國家,翠蘭的確盡到了王妃的責任,這樣就很足夠了。」

  說著說著,利吉姆用力抱住了翠蘭。

  「我從小就認為成為王是自己被賦予的義務,所以我鍛煉劍術、學習政治,雖然我不想當王,卻認為這是自己被分配到的職責,我希望能讓吐蕃成為比現在更加豐饒、更適合居住的國家。」

  利吉姆接下來又說:

  「不過,前提是翠蘭必須在我身邊。」

  「利吉姆……」

  翠蘭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利吉姆笑著向她解釋:

  「這可不是為了和唐交涉喔……你就像飛鳥的其中一片翅膀,我若沒有你就無法行動了,光是為了這個原因我也要說服父王,我們也不會讓唐知道吐蕃已經掌握了這個秘密,交流從現在起才要開始。」

  「嗯……可是,還有一點……」

  「你擔心小孩的事嗎?」

  翠蘭點頭後,利吉姆親吻她的頭髮。

  「父王恐怕並不在乎母方的血統……如果擔心的話,就等到翠蘭願意為止吧。」

  翠蘭聽著利吉姆的話,然後點頭。

  在她失去的那段『記憶』裡,工布王曾經提過松贊˙干布王對繼承人的看法,就如同利吉姆所說的,就算是翠蘭所生下的孩子,大王或許也不會去在意其母的身份血統。

  噶爾曾提及那位琅邪公主說的話一樣,如果皇帝並不打算隱瞞翠蘭的身世,就代表在母國的家人安全無虞。

  不過實際上會如何發展,她也不知道。

  但是,有東西正在逐漸吞食她的疑慮。

  既然如此,或許應該就此定下心來與利吉姆攜手前進,就如同翠蘭想要守護利吉姆,利吉姆同樣也想守護她。

  「……差不多要來了。」

  利吉姆忽然喃喃自語起來,這時右手握著花的拉塞爾衝進了房間。

  拉塞爾一看到翠蘭便跳上了床鋪。

  「母親大人!!早安!」

  「……拉塞爾,真抱歉,我忘記了……」

  被翠蘭緊抱在懷中的拉塞爾嚇了一跳。

  「忘記什麼?」

  「很多很多事……」

  「連我也忘記了嗎?所以才這麼晚來接我嗎?」

  拉塞爾搖著翠蘭的夾袖問個不停,但是隨即又堆起滿臉笑容、遞出花朵。

  「可是母親大人已經恢復了,所以不會再忘記了對不對?」

  「嗯,不會再忘了。」

  翠蘭接下花朵,並親吻了拉塞爾紅潤的臉頰。

  後來琉珈也來了,這時的翠蘭伸直雙腳坐在床上,撫摸趴在她膝上睡著的拉塞爾的頭髮,朱瓔則坐在她腳邊。

  「啊、琉珈殿下。」

  翠蘭以毫無芥蒂的笑容迎接走近的琉珈。

  朱瓔則向她點頭致意。

  「我端湯藥來了。」

  琉珈說話時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正快速跳動著。

  她前來房間途中,曾心想翠蘭應該不會再喝下自己送來的東西了吧,但是與她預期的相反,翠蘭接過木碗後毫不猶豫地喝盡了湯藥。

  接著她邊道謝、邊將碗還給琉珈,但是琉珈的手卻因為顫抖沒接好而讓碗掉到了地上。

  「為什麼您要喝呢?」

  「咦……!?這不是湯藥嗎?」

  被翠蘭這麼一間,琉珈連忙點頭。

  「是湯藥沒錯,可是……我曾對翠蘭殿下做出這麼過分的事,您卻依然……」

  琉珈並非想測試翠蘭,而是希望她因掉入深水潭而虛弱無比的身子能趕快恢復,所以才熬了湯藥,但是翠蘭完全不計前嫌的態度卻讓琉珈不知所措。

  「琉珈殿下,你希望我責備你嗎?」

  「不是的!!……只是……」

  翠蘭對欲言又止的琉珈露出略帶悲傷的笑容。

  「我已經從利吉姆那裡得知琉珈殿下要奪走我記憶的理由,你是想讓利吉姆感到痛苦對不對?可是……我覺得琉珈殿下看起來也很痛苦。」

  琉珈點點頭,結果頭一低眼淚就流了出來。

  想像與現實根本完全不同,看到翠蘭和利吉姆不安的樣子,琉珈根本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而且這件事的其中一部分與自己有關,更是讓她良心不安到無法忍耐。

  「原本你最大的目標是利吉姆對吧?既然利吉姆已經原諒你,我也無所謂了,況且我的記憶也已經恢復。」

  聽到翠蘭的回答,朱瓔小聲地清清喉嚨後說:

  「這種事就請別對利吉姆殿下說,他為翠蘭小姐的莽撞已經夠頭疼的了。」

  「利吉姆明明很粗線條,卻又在某些奇怪的地方很細心哪!」

  「翠蘭小姐則是正好相反。」

  朱瓔歎了一口氣,翠蘭忍不住吐了吐舌頭。

  琉珈凝視著翠蘭的臉。

  她不明白為何翠蘭可以從『龍女之淵』浮起來,會不會是守護著工布的龍女也一併守護著王妃與王的性命呢?

  庫珊被捕之後,琉珈將一切都告訴利吉姆並希望受到嚴懲。

  但是利吉姆只要她盡力維護工布的安定。

  這算是恩情還是責罰呢?或者是利吉姆考慮到吐蕃的國情,所以單純地要求她盡到工布公主的責任呢?

  無論理由為何,琉珈都決定要遵照利吉姆的命令。

  想要平安無事地維持工布的現狀、促進吐蕃的興盛,就必須尋找能安定國家、以及能夠服眾的夫婿。

  現在的琉珈依然相當不安。

  可是她不想再緊閉心房,而是希望與對方一同面對未來。

  這四年來,她只看得見悲傷,然而諷刺的是,在她因為內心的怨恨而去注意到外界時,停滯不前的時間也因此開始流轉了。

  當利吉姆與翠蘭出現在『龍女之淵』的水面時,琉珈因十分高興而覺得胸口發燙,無關於工布或吐蕃的關係,她只是單純為了兩人平安無事而感到高興。

  那種感覺就和當初與瑟拉德一起去看桃花時的心情很類似。

  「……你今天也穿淡紅色的衣服呢。」

  翠蘭溫柔地笑著並望向琉珈。

  琉珈也回以拘謹的笑容。

  「……適合嗎?」

  「嗯,非常適合喔。」

  和瑟拉德說的一樣,如今這句話讓琉珈的內心充滿喜悅。

  她挺直了背,然後以溫柔的動作行了個禮。

  噶爾正在整理堆積在地上的木簡,這時他聽到利吉姆說要進來的聲音,同時利吉姆就已經在房內出現了。

  利吉姆從以前就是這樣,要進別人的房間時總不等對方回應;相對的,無論房內的人在做什麼他也不在乎。

  因此噶爾也無視利吉姆,繼續自顧自地整理木簡。

  但是利吉姆弄倒了他好不容易堆疊好的木簡,並隨手取了一份起來看。

  噶爾歎了一口氣,將利吉姆手中的木簡搶了回來,並且開始瀏覽上頭記述的內容。

  木簡上用梵文詳細記載了工布與南方諸國交易的內容,當然,這些全都是經過松贊˙干布王許可而進行的貿易,工布豐富的資源相對也為吐蕃帶來財富。

  這也是工布王反對遠征大唐帝國的原因之一。

  他主張與其前去遙遠的東方國家打沒有勝算的仗,還不如致力於加強吐蕃與天竺和尼波羅門之間的邦交才對。

  而事實上,在西吐蕃的諸王之中附和工布王意見的人也不少。

  倘若開啟與唐的邦交,東吐蕃諸王的力量就會集結;就算不是因為這樣,新王都位於東吐蕃的這個事實,會讓西吐蕃諸王產生危機感也是理所當然的。

  加強諸王對吐蕃的忠誠度本來就是松贊干布王的計劃,但是由於這個提案在大議會上引發了糾紛,因此工布王撤銷了自己的意見,而且他還在東西諸王的對立當中挺身而出,率先表示自己絲毫不想打亂吐蕃的團結。

  而從大議會的中途開始,工布王理解了松贊.干布王的主張,也考慮到來自唐的文物能為吐蕃國政帶來多大的助益,於是工布王便接受了攻打松州的提案。

  然而,工布國內的勢力是否會接受工布王的說明就不得而知了。

  因為有很多人不習慣拋開財富與權勢,將眼光放在未來。

  就像庫珊一樣,他只考慮到自保與維持自身的權力,如此的短視卻反而引發了誘拐王太子這種重大事件。

  「這麼說來,利吉姆殿下也是反對派啊?」

  被噶爾這麼一間,正在看其他木簡的利吉姆抬起頭來。

  他用表情詢問噶爾是什麼意思,而噶爾繼續說道:

  「我是指攻打松州這件事,不過工布王是基於不同理由而反對出兵的。」

  「我討厭戰爭。」

  「這樣嗎?」

  噶爾笑了一下,再次將利吉姆手中的木簡拿走。

  「話說回來,請問您有何貴事?」

  「我有事要拜託你。」

  利吉姆毫無避諱地直言,

  「由我來告訴大王翠蘭是唐皇帝的養女這件事,你只要靜心等待就行了。」

  「……您來這裡是要我閉嘴的意思嗎?」

  「因為我無法信任你。」

  利吉姆乾脆地回答。

  沒想到噶爾露出了別有深意的笑容。

  「您這樣說好像太苛刻了。」

  「但是我沒說錯吧?」

  「您說呢?」

  面對裝蒜的噶爾,利吉姆以沉穩的腔調繼續說:

  「你凡事都將吐蕃放在第一併為此目的而行動,這點我並不懷疑,但是你一向不擇手段,就算你乖乖閉嘴,還是會利用這個事實對吧?現在,我希望讓翠蘭從這個秘密的壓力之下解放出來。」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噶爾聳肩歎了一口氣。

  倘若大唐帝國好好利用翠蘭的話,應該能不花半點力氣就以懷柔政策收服吐蕃;看來唐皇帝的頭腦並不好。

  但是相反的,光從這點就可以看出大唐帝國是輕視吐蕃的,從皇帝的觀點來看,大概就像是給衝進院子裡哭鬧的小孩他想要的點心,然後打發到自己看不見的地方一樣。

  儘管如此,剛回國的噶爾則因為翠蘭已經深入擦宿中心而驚訝不已,她的影響力甚至深及下層,人們並非基於禮儀去尊敬她,而是真正對她心懷敬意。

  因此噶爾才會懷疑翠蘭是否懷著某些意圖在收買人心。

  所以他才會耍些小手段來動搖翠蘭。

  「翠蘭殿下對於利吉姆殿下的決定怎麼想呢?」

  「她很擔心,她怕吐蕃會就此分裂成兩邊。」

  「這的確是值得憂慮的問題。」

  「我會極力避免這種事發生的。」

  利吉姆乾脆地表示。噶爾心想,利吉姆接下來必定會實踐他的諾言,利吉姆一直以來就不多話,只默默地做著該做的事。

  這也算是一種惰性,但是這份惰性裡卻帶有強烈的責任感。

  利吉姆同樣祈求吐蕃國勢興盛,但是他對吐蕃這個國家所投注的想法與為了測試自身能力的噶爾相反,利吉姆完全是抱持著無私的態度。

  過去他甚至還認真地說,就算讓噶爾當王也沒關係。

  那時噶爾曾問利吉姆,金和鐵誰優誰劣?

  利吉姆回答他兩者各有特色,看來他也瞭解噶爾發問的用意。

  適才適所——

  這是撐起地基尚未穩固的王國所不可或缺的。

  這麼想的話,讓翠蘭當王妃也未嘗不可,面對以內含著責任感的『惰性』來治理國家的利吉姆,她比任何人都更能賦予他名為意志的力量。

  「但是松贊˙干布工會怎麼做呢?說不定他會殺了翠蘭殿下、將遺體送回長安,然後向唐宣戰喔!」

  噶爾壓低聲音說道。

  這當然算是恐嚇,然而就連噶爾也無法保證事態絕不會演變至此,因為噶爾與松贊干布王對事情的見解向來雷同,所以利吉姆時常將他們兩人擺在一起,不過噶爾也無法預測真正的松贊.干布工會怎麼做。

  「即使這不是翠蘭所願,但若父王對翠蘭出手的話,我就會與他對抗。」

  「桑布扎大人怎麼看這件事?」

  噶爾這麼一間,利吉姆頓時說不出話。

  如果他馬上回答,就會暴露出桑布扎奉命調查翠蘭身世、卻隱瞞不說的背叛行為。

  但是利吉姆從噶爾的表情看出,他並不是為了追究桑布扎的過錯而提問,於是壓低聲音回答:

  「他說大王可能會很中意翠蘭。」

  「……我也有同感。」

  翠蘭的性格,無疑會引起松贊˙干布王的興趣。

  她的行動魯莽而表裡一致,並且與大而化之的乾脆性格相反,翠蘭對利吉姆用情至深;在她威風凜凜的英姿之下,那些相反的性格特質毫不矛盾地共存著。

  而且翠蘭的表現又是如此自然,還擁有可以在瞬間讓群眾心服口服的才能。

  噶爾在滿月前一日夜晚的祭典裡,要戴著妖怪面具的士兵指名翠蘭,他想要確認翠蘭會怎麼對應、還有週遭的反應如何。

  結果翠蘭漂亮地降伏了妖怪,還贏得眾人的喝采。

  這個結果超乎噶爾預料之外。在營火的照耀下,翠蘭握著劍悠然立於黑暗之中的模樣,讓他感受到了可遇不可求的為政者資質。

  再加上她並沒有會干預政治的親戚,就算生下了排在拉塞爾之後、第二順位的王位繼承人,應該也不會引發紛爭。

  而她做為拉塞爾的養母也完全不成問題。

  「剛才您拜託我由您親自向松贊.干布王報告翠蘭殿下身世的事情,我沒有意見,但是請您一讓我在場。」

  「你也要在場……?」

  「沒錯,也請讓桑布扎大人同席,以便傳達讓翠蘭殿下繼續擔任王妃一事是經過利吉姆殿下領導的諸臣同意的。」

  噶爾的提議讓利吉姆皺起眉來。

  「太裝模作樣可能會讓父王不高興喔。」

  「可是,利吉姆殿下或許會在一開始就擺出想吵架的態度,這是身為臣下所不樂見的;如果導致松贊.干布王對翠蘭殿下過於感興趣的話也不是好結果。」

  「這算是威脅嗎?」

  利吉姆揚起單邊嘴角,噶爾回以相同的笑容中

  「這並非威脅,而是宰相對王的建議。」

  噶爾以冷靜的口吻繼續說:

  「與公主相關的事情並非利吉姆殿下一人可以改變,自大唐帝國迎娶公主並與唐建立邦交乃大議會的決定。」

  「這我當然知道,但是將國家發展全交給翠蘭一人扛,這樣並不是為了吐蕃好,我們必須承認原本的計劃已經行不通了。」

  噶爾點頭,表示確實如此。

  「儘管唐皇帝送來的是假公主,但是,只要我方有所動作,對方也不會拒絕。之前我曾經以個人的名義提出要求,皇帝便應允了派遣留學生這件事;我們還有充分的餘地可以考慮『往後』的事。」

  「你想說什麼?」

  利吉姆皺起眉頭,他並非對噶爾兜圈子的說話方式感到焦躁,而是從他的腔調中聽出了些許危險的氣息。

  「吐谷渾的問題尚未解決。」

  噶爾單刀直入地說。

  「我們不能斷絕與唐的關係,而且必須像以往一樣將翠蘭殿下視為王妃對待,此事也得稟報松贊干布王。」

  「你究竟希望什麼?噶爾。」

  「總之,我希望能維持平穩。」

  利吉姆盯著噶爾微笑的臉。

  噶爾同樣也看著他,利吉姆的臉比噶爾兩年前為了迎接公主而前往長安的時候,更讓人感到一股堅定的力量。

  吐蕃與唐——各自統領著自己國家的大王與皇帝,彼此也以自身的能力互相抗衡。

  但是論到繼承人的資質,吐蕃顯然略勝一籌。

  就如同翠蘭之於利吉姆的重要性,噶爾也不能沒有利吉姆,只要他維持與利吉姆之間的關係,想要將吐蕃建設成為超越唐的大國就不是夢想。

  「您意下如何?利吉姆殿下。」

  「可以,保持和平安穩也是我和翠蘭所希望的。」

  「那麼詳情就在前往雅隆的路上討論吧。」

  做出結論之後,噶爾繼續開始整理木簡,利吉姆則靜靜地離開了他的房間。

  ※※※※※※※※※※※※※※※※

  後 記

  大家好。

  或者應該說,幸會。

  為各位獻上『風之王國』第四集。

  這回宰相噶爾終於回國,並與翠蘭等人一同前往雅隆,途中還經過了工布(吐蕃境內的國家,或者應該說領地吧)這個國家。

  工布的現代地名為林芝地區。

  因為日文的發音幾乎一樣,若是將這個名字記在腦中,然後再去看西藏旅遊導覽或紀錄之類的東西,應該會很有趣喔。

  工布擁有獨特的民族服裝(類似僅在中央挖個洞讓頭穿過去的原始袍子,衣擺邊緣有裝飾,非常漂亮喔),而且這個地方以後世所記載的吐蕃王家復興神話為首,擁有諸多傳說。

  還……還有,前作『女工之谷』有一項錯誤要向讀者致歉。

  那時我將犛牛與牛所生的混血種稱為「rndzo mo」,其實稱作「mdzo mo」的僅限於母犛牛而已。

  正確的發音應該是「mdzo」,真是抱歉。(編註:中文稱犛牛與牛所生的混血種為偏牛,西藏語發音為mdzo,母犛牛則稱為
mdzo mo。)

  總之,我犯了這個有點蠢的錯誤。

  話說我常因會錯意導致念錯發音。

  特別是人名或地名,我時常在透過眼睛傳到大腦之前擅自改掉原意,變成了其他自己聽習慣的發音。

  所以現在『用手指指出那個字、念出來、加以確認』已經變成我的固定工作了。

  就像施工中的工地一樣。

  直到現在,我還是常常出聲朗讀自己所寫的文章,不過一個人在房裡聽著自己的聲音,感覺還蠻詭異的。

  此外,我也常常無法看懂自己所寫的筆記。

  雖然寫作是用打字的,不過直到稿子全數完成為止,無論推敲劇情或做筆記的時候,我多半是使用兩支原子筆來做,通常做這類筆記的時候都很趕,所以都盡可能地簡潔記錄,結果反而寫了些自己看不懂的東西。

  過去曾讓我最頭大的一次,是在對折的A4紙正中央大大地寫了個類似標題的『くまがこい』之字。

  是『熊來了(編註:熊が來い)』?還是『居飛車穴熊(編註:熊圍い,將棋圍將陣式))』?後來我由前後紙張上的內容推測出這或許是指堤.澀魯的『黑眼圈很重(隈が濃い』。(※編注:三者日文發音皆為「くまがこい(kuma ga koi)」)

  明明想要節省時間,卻反而浪費了更多時間,真是令人沮喪。

  還有一件令人感傷的事。

  今年元旦(包括去年除夕的深夜),我前去敲了除夕夜之鐘。

  我們家是寺廟,因此我總是任性地決定『一百零八下鐘聲的最後一下要由自己來敲』。數年來,這個誓言都得以完成(?),不過今年因為有風雪的關係,情況和之前不大一樣。

  按照歷年來的慣例,敲了約三下之後就要交棒給前來參拜的居民,可是今年因為風雪的關係,所以沒有人可以接棒。

  我們除去了積在繩子上的雪卻漏掉鐘錘上的積雪,結果敲了第一下之後,上頭的雪就啪啦啪啦地掉了下來……

  於是我只好在頭頂著雪、身旁也堆滿了雪的狀況下,一心一意地敲著鐘。

  雖然庭院裡有升火,但是畢竟離掛著鐘的建築物很遠,所以一點也不暖和,我的心情就有如『賣火柴的少女』。

  不過,最近這幾年我住的鎮上都是暖冬。

  屋簷下不會結冰柱,家裡的花瓶也沒有裂開,貓咪喝的水不再結凍,也沒聽說放在倉庫裡的啤酒會凍起來了。

  記得以前營養午餐的牛奶瓶,每天至少會破個兩、三瓶的……

  換個話題,很~~~久以前,我曾經在後記裡提過『好想看狐狸』。

  在那之後,我家真的有狐狸出現,而且到現在已經生出第三代還是第四代了。

  第一代是一隻左眼不好的母狐狸,它的學習能力非常強,還知道只要一打開廚房後門就會有人出來,再開一次就會有人進去;像這樣的事情,它很早就知道了。

  丟剩飯的時候,只要喊『kon~~~』,它就知道是在叫它……啊,雖然狐狸並非有剩飯就會靠近,但是只要有肥肉之類的剩菜時,就連丟的人也會很期待呢。

  另外還有好幾隻也會出入我們家,看來它們的勢力範圍似乎有所重疊。

  不過狐狸們享用剩飯的權利似乎也有所謂的『先來後到』,在先來的狐狸吃飽之前,其他的狐狸都會乖乖等待。

  不同的個體也會有不同的個性,像最近來的公狐狸,靠近到十幾公尺之內的距離也不會逃跑,它會測量拿著剩飯靠近的我與它之間的距離,腦袋瓜忽上忽下地吃到我靠近至與它的安全界限為止。

  這或許才是野生動物應有的姿態吧。

  行文至此,還是老樣子寫了毫無重點可言的後記,在此感謝願意讀到這裡的讀者。

  最後要深深感謝,這次繼續為本書畫了美麗插圖的增田惠老師,還有就連面對我惱羞成怒也能利用無數名言冷靜應付的責任編輯O女士。

  啊、還有在2005年二月中旬發行的雜誌《Cobalt》四月號裡,有增田老師所畫的『風之王國』漫畫版,有興趣的人請務必一看。

  因為我目前也只看到標題而已,所以相當期待。

  那麼在此暫時要與各位道別了。

  祝大家都能度過愉快的春天。

  毛利志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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